二、劉文典 傲睨

劉文典初到北大時,曾遭辜鴻銘嘲弄。此後幾年,他在北大一直過的不甚愉快。1921年,他寫信給胡適訴苦道:「典在北大里,也算是背時極了,不如典的,來在典後兩年的,都是最高級俸。照章程上的規定的,授課時間之多少,教授的成績,著述及發明,在社會上聲望等四個條件,除末一條外,前三條似乎都不比那班先生差多少,然而整整五年,總是最低的俸。錢的多寡原不算什麼,面子上卻令人有些難堪,所以典實在不想幹了,只要別處有飯可啖,這個受罪而又背時的Professor(教授),典棄之無異敝屣。」

劉文典曾師從劉師培,但他對劉頗有微詞,認為他「著述徵引的材料,有時只憑記憶」,所以難免失誤。

郭鑫銓在《初識劉文典先生》中記載,劉文典曾說:「別人不識的字,我識,別人不懂的篇章,我懂。你們不論來問什麼問題,我都會予以解答。」

劉文典曾任報社編輯,他曾談對編輯的想法:「這層典很有點抱負,現在的報紙沒有半家編得合法子,典要編起來,完全要改成西洋報紙的樣子,至少也要和日本的報一樣,暇時要做一篇長文章,把全國的報紙都大罵一頓哩」。

當安徽省政府邀請劉文典回鄉辦學時,劉文典對安徽的官員們並不信任,他說:「安徽的那些東西不能共事,所謂大學也不過是那麼一句話而已」。但後來他卻來到安徽大學,在一封寫給胡適的信中,他說明了到安大的理由:「弟所以跑在安慶那樣穢濁的地方討生活,一來是因為安慶有個中學(全省僅剩這一個碩果),小兒可以讀書;二來是受生活的壓迫,所以才忍恥含垢在那裡鬼混,過的生活真苦極了。終日要和一班不相干的人們周旋,簡直是娼妓一般。」

30年代,劉文典在北大開設「校勘學」課程,由於選課的學生少,學校便讓他在教員休息室上課。第一次上課,中文系沒有為他做好課前準備工作,他見狀,大發脾氣道:「這個課我教不了!我沒法教!」學生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教員休息室的工友送上熱茶說:「那哪兒成!像您這樣有學問的先生,北京大學有幾位?您不叫,誰教啊!」劉文典這才消了氣,轉怒為喜,接著講課。

劉文典潛心研究莊子多年,1939年,他出版了《莊子補正》(附《莊子瑣談》)一書。此書由陳寅恪為之作序,陳在序中毫不吝嗇讚美之辭。此書一出,劉文典便有了「莊子專家」的美譽,劉自己亦當仁不讓。他每次上課講《莊子》時,開頭第一句總是說:「《莊子》嘛,我是不懂的嘍,也沒有人懂!」言下之意是如果他不懂《莊子》,別人就更不懂了,足見其自負。

有人問劉文典古今治莊子者的得失時,劉口出狂言說:「古今以來,真懂《莊子》者,兩個半人而已。第一個是我劉文典,第二個是莊周,另外半個嘛……,還不曉得!」「另外半個」一直說法各異,有人說劉說的是某位日本學者,也有人說是馮友蘭或馬敘倫,因為二人均從哲學角度講莊子,只能算半個。

王彥銘在《劉文典先生的一堂課》中記載道,劉文典一次上課曾講元好問、吳梅村的詩,講完後道:「這兩位詩人,尤其是梅村的詩,比我高不了幾分。」

劉文典上課講到「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時講的頭頭是道,但到生活中,他卻忘了課堂上講的理論了。他素來看不起新文學作家,認為「文學創作的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學問」。當他獲悉西南聯大準備將沈從文提升為教授時,勃然大怒,公開在課堂上說:「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該拿四百塊錢,我該拿四十塊錢,朱自清該拿四塊錢。可我不給沈從文四毛錢!他要是教授,那我是什麼?」

當西南聯大開會討論沈從文提升為正教授時,眾人都舉手同意,惟有劉文典表示異議,他說:「沈從文是我的學生。他都要做教授,我豈不是要做太上教授了嗎?」

西南聯大時,一次跑警報時,劉文典看到沈從文從他身邊跑過,他立刻面露不悅之色,顧不得自己跑的氣喘吁吁,轉身呵斥道:「你跑什麼跑?我劉某人是在替莊子跑,我要死了,就沒人講《莊子》了!你替誰跑?」

張中行在《劉叔雅》一文中也記載過此事:「……有一跑警報,一位新文學作家,早已很有名,也在聯大任教,急著向某個方向走,他(劉文典)看見,正顏厲色地說:『你跑做什麼!我跑,因為我炸死了,就不再有人講《莊子》。』」

文中子在《劉文典:「半個教授」》中寫道:「劉文典素來看不起新文學和新文學創作家……他在西南聯大的課堂上又開始講笑話:『警報一來,一定要跑。我雖很窮,亦必借錢坐車逃出城外。你們要知道,我還沒有盡傳所學給你們。如果我被炸死,中國文化就被炸去一大半去了。沒有中國文化,日寇就會更猖狂了,所以一定要跑警報。』有一次,他老人家氣喘吁吁地跑到城外防空壕中,恰逢新文學健將沈從文。劉就大聲問沈:『你何必躲警報?』……」

沈從文的妻妹張充和是劉文典的學生,她也確認過劉文典藐視沈從文之事,但她說,所有用白話寫作的人其實都入不了他的法眼,連胡適在內。她認為劉雖然對沈有偏見,卻並無惡意。她說,劉都不把自己當一回事了,世人又何必正經八百地看他?

劉文典嘲笑茅盾說,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讀」,那個「盾」字通古漢字里的「楯」字,應該讀「shǔn」。

一日,劉文典與人閑談,當有人問及劉巴金及他的作品《激流三部曲》時,劉沉思片刻後,喃喃地說:「我沒有聽說過他,我沒有聽說過他。」

在西南聯大任教時,劉文典常常對人說:「聯大只有三個教授,陳寅恪是一個,馮友蘭是一個,唐蘭算半個,我算半個。」

劉文典在西南聯大上課時,偶然向學生提及在日本跟隨老師章太炎學《說文》一事,當時劉順便說了一句「魯迅也參加學習」,同時伸出小拇指。50年代時,有人揭發他侮辱魯迅,劉辯解說:「我何嘗侮辱他,中國人以拇指比老大,那是表示年齡的,自古英雄出少年,魯迅是我同學中最年輕有為的,我敬佩他是當代才子,所以伸出小指。」對方無話可說。其實,劉文典比魯迅小了近10歲。

文中子這樣說劉文典:「他的特點就是比以『怪』聞名的劉師培還要怪上三分,所以時人以『才高』、『狂傲』來評價他。」「在北大教授中,劉文典尤以『狂傲』與辜鴻銘齊名。」

周作人回憶同門劉文典說:「其狀貌甚為滑稽,口多微詞,凡詞連段祺瑞的時候,輒曰:『我們的老中堂』。」以下便是極不雅馴的話語,牽連到「太夫人」等人的身上去。張中行也說劉文典每提到段祺瑞總有不敬之詞。

有人記錄劉文典的自敘:「弟近來所發見的,在老大哥面前,說句狂話,實在比石、伯申賢喬梓的東西壞不了許多,要比起曲園來,竟可說『好些』呢!」

有一年,劉文典到京參加全國政協會議,會議間歇時,劉在走道里遇到郭沫若,他斜著眼睛看了郭一眼,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走遠了。

雲南大學學生李必雨回憶:

1955年9月,雲南大學中文系召開迎新會。會議開始後不久,一個瘦小枯乾的老人踱著方步走進了會場,手裡還拿著一把茶壺,嘴裡叼著一支「大重九」。正當新生們在竊竊私語,好奇地相互打聽這個「怪人」到底是誰時,系主任劉堯民主動站起來向大家介紹:「這位便是劉文典先生。劉先生學術廣博,古典文學的造詣尤其淵深,對《莊子》的研究更是獨闢蹊徑,成就超卓。現在請劉先生給大家講話!」……

暴風驟雨般的掌聲之後,劉文典微笑著站起身,向台下點點頭,說道:「我一向不參加這類活動。聽說新一屆新生的入學成績不錯,我心裡高興,破一次例,來看望看望大家。我不教你們,教的是你們老師的老師。說到《莊子》,不是什麼研究的蹊徑問題。古今中外的那些『學者』不論經由什麼蹊徑,皓首窮經,勉強算是挨近了《莊子》的,寥寥可數。算起來,全世界真正懂《莊子》的人,總共兩個半。一個就是莊子自己,中國的《莊子》學研究者加上外國所有的漢學家,唔,或許可以算半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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