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鄉遇故知

2000年7月1日,李越在香港看到李然。

在特區最高行政長官的記者招待會上,她一眼看到了他。會後,她查到李然是代表一個外國通訊社來港的。 她不認為李然也看到了她,她在前排,又沒有提問,在那種場合,出風頭的照例不是內地記者。

兩天後,在一個非官方的酒會上,她跟他相逢了。

不知怎的,李越立時非常懊悔去那個酒會,李然手上挽著個女伴,當然,他怎會寂寞?「我的老朋友,李越 。」他跟他的女伴介紹她,「新華社香港分社首席記者。」顯然,他對她的現狀略知一二,而她只知道他是1997 年離的婚。

「王穎。」又向她介紹他的女伴,「港大物理系的講師。」

那是個相當明麗的短髮女子,雖然很時髦,不用講話也看得出是內地出來的,隨後李越知道王穎是李然的校 友,或者,按流行稱呼,是學妹。「回北京給我打電話。」一邊有朋友招呼他們兩個,李然給李越一張名片,「 你9月回去,是不是?」他又知道。

「李然,你在香港待幾天?」李越也取出自己的名片。

李然沒接她的名片。

「我有你的電話。」臨轉身,他笑著,親切地對她說。

「他是誰?」李越的一個女同事湊上前問。

「我的前男友,滿意了?」

「哇,好英俊,怪不得你到現在都不肯將就。」女同事同情地問,「那麼你還愛他?」李越知道開錯玩笑, 只是懶得解釋。所以她不適合在香港給內地做新聞,務必避開敏感話題。從這個角度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李然的側 影。

以前,李然也不是小生型的,只是因為年輕,總給人青濕流麗的感覺,不似現在,頭髮修得短短的,皮膚黝 黑,舉止幹練,一笑起來,牙齒閃白。第二天早上,李越接到李然的電話,他是從機場打來的,馬上要登機了。 短短的幾句,也不知道彼此都在講些什麼客氣話。

等放下電話,李越起身去沏茶,失手打了個杯子。

是的,他想問沒有問,而她想說也沒有說。

9月,李越奉調回京。

她去了趟秀水街,這一次,她沒有再看見那個人,她初戀的那個人。

李然的名片她一直放在手袋裡,一直也沒有打。不過她已經幾次聽到李然的名字和他的工作室,在北京,只 要你想見一個人,總不愁沒機會。一個星期五,吃過工作盒飯回來,李越看到自己的辦公桌上有一份《精品購物 指南》,在三版的一條文化快訊上,有人用粉紅色的彩筆畫了個圈。李越禁不住抬起頭來環視左右,當然沒有人 。作為新華社的資料室主任,李越至少還享有個人辦公室。那條文化快訊的標題是「李然攝影個展」,時間從本 周六開始,為期一周,地點是保利大廈。是誰這樣鬼祟?

這不像李然的作風。

到星期六那天,李越在人民日報社大院兒父母家吃完中飯,又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才不疾不徐地去了。場 面比李越預想中熱鬧得多,已經下午了,來捧場的人還是不少,有記者照相,李然在一角接受訪問。李越隨即會 意到,他們大概都是下午才來的,星期六上午要揪個大活人出來還真不容易,都躲在家裡補覺呢。李越看到一個 人,小梁,資料室的小梁。

她心裡有點兒譜了。

小梁看到她,笑容滿面迎了上來:「主任大駕光臨,李然剛剛還說起你呢。」「是你,是你一直出賣我。」 李越幾乎指著他的鼻子。

「本職工作本職工作,這是咱們資料室老常主任常講的,一定要熱愛干好本職工作,資料室就是為大家提供 資料的。」「那麼李然的資料呢?」

「據我所知。」小梁眨眨眼,「他離婚了,還沒有結婚。」

「這我也知道,」李越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你跟李然很熟?」

「是的,主任,我們曾在西藏並肩戰鬥過。」

西藏?李越不響了。

「這一排都是贊助公司訂下的,」小梁揮著手給她介紹,「保證絕版,李然只洗這麼一張,底片都毀了。」 那一排都是黑白的,大都是老少邊窮地區的風土人情,中國的城市還遠遠沒有形成個性,已有的一點也在被迅速 毀掉,好像北京的衚衕和上海的弄堂。李越巡視全場,大多數作品下面都有寫著阿拉伯數字的標籤,少數幾幅標 著「非賣品」的字樣。在一張小幅的非賣品前,李越久久駐足。

不知道做了什麼技術處理,看起來彷彿有一點兒國畫的效果。

景物熟悉,是她記憶中的江南,而且,是雨後的江南。

5月的江南,正是暮春時節,即使不下雨,空氣里樹梢上也有雨的味道。淺淺的黛青的底色上,遠景是一輪 輝煌褪盡的落日,近景是一樹燦爛至極的白色花朵,在花和落日之間,是一棟拆了一大半的舊式紅磚樓,連樓頂 都拆掉了,可是三架一樣的木樓梯還完好無缺,木樓梯上塗的是深棗紅色的油漆,油漆斑駁處可以看到清晰的木 頭的紋理。不知道李然在哪裡找到的,這樣的木樓梯,50年代以前的建築才會有吧?——李越轉過頭,不知道什 么時候,站在她身邊的小梁換成了李然。

「你喜歡就送給你。」

「喜歡不意味著佔有,你自己留著吧。」這一點李越也跟周蒙極像,她們都不是佔有慾強的人。「我再給你 洗一張。」

「在哪兒照的?」

「李越,晚上有空嗎?」代替回答的是他親切的詢問。

他其實是個陌生人呢。

一直以為大家是老朋友,直到那天晚上,看著李然跟旁人說話的神情舉止,李越懷疑起來,是老朋友嗎?她 怎麼完全沒有把握他是怎樣一個人?怎樣一個男人?不消說,李然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手腕的動作尤其富 於表現力,舉落都有一種純熟自如的節奏感。而且,那樣恰到好處地誠懇,如果他說「是」,你很難說「不」的 。可不知為什麼,他就是給人距離感,也許是與生俱來的氣質。他是那種人,轉身就會走開的那種人。

那天晚上,李然他們包了個酒吧,吃西式自助,開了兩打香檳,不斷地有人走也不斷地有人來,其中很有幾 個當紅的模特和演員。最忙的倒不是李然,是小梁,他好像經紀人一樣,又好像公關主任,誰都熟誰都認識。李 越也看到幾個自己的熟人,不過這真不是她想見到熟人的時候。

她知道他們會怎麼想——靠山倒了才回來的吧?三十四歲的資料室主任,不是等於提前退休嗎?都認定葉是 她的靠山,甚至有人言之鑿鑿她為他生下私生子,連私生子幾歲都曉得。如果真的有個孩子,那倒也不是壞事兒 呢。

李然也應該有所耳聞了。

他正向她走過來,深色西服,黑襯衫,沒有打領帶。平平的寬肩膀,會讓不少女子即時產生靠過去的慾望。 李越忽然心平氣和了,她不是那樣的女子。

可是,好像小宗說的,即使不愛一個人,也會喜歡看到他。

反過來,他對她也是一樣吧?

「李越,我送你回去。」他俯首對著她。還是那樣細心體貼,看出她的局促。「不用了,你這裡忙,還有這 么多媒體的朋友。」

李然搖搖頭:「其實這主要是為了多接客戶,給工作室做的宣傳,再說還有小梁呢。」說著,走在前頭,給 她拉開門。「李越,我們有十年沒見了吧?」

有十年那麼長?李越不覺得,也許是她時時想起他的緣故。

「餓壞了,陪我去吃碗麵條,怎麼樣?」

「剛才你沒吃?」

「怎麼吃?那麼些人。」他笑,笑起來比記憶中開朗得多。

「你要點兒小菜吧?他們這兒小菜做得不錯。」

「我喝礦泉水就好了。」

他的視線停在她臉上,停了好長一會兒,直到她以為他要說點兒什麼的時候,又移開了。「大碗牛肉麵。」 李然把菜單合起來,對服務生說。

「李越,好久沒跟小宗聯絡了吧?」

「小宗,他怎麼樣?那對龍鳳胎該上小學了吧?」

「小宗移民了,去紐西蘭。」

李越頷首,這兩年差不多的人都在搞移民,也有不少人勸過李越,真是,她又沒有小孩,她移民幹什麼?論 舒服方便,還是北京。李然的牛肉麵上來了,他卻不拿筷子,只是看她喝水。

「不是餓了嗎?」

「小宗講你一直罵我。」

「你該罵。」

李然撐著額,從這個視角,他的抬頭紋顯得有點兒深。

「李越,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他的嘴角一扯,有一種說不出的倦怠,「我第一次見到蒙蒙,她不停地喝水 。就像你現在這樣,我吃面的時候,她一直喝水。」「哦,原來你並沒有忘了她。」李越忍不住嘲諷。

「她出國前,你見過她?」

「是。有一次,我們還看到你,你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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