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婚後

中午,從高幹病房一出來,老遠地,李越看到一個孕婦慢慢地走過來。

走近一點兒,可以看到她一手撐著腰,一手扶著額,穿的是雙大紅拖鞋,一雙腳胖胖的,天熱,長發盤在頭 頂,盤得太鬆了,一路走著,碎發一路往下掉。「李越姐姐。」

李越已經擦身而過了,聽到對方輕輕叫了一聲。

只有蒙蒙會這樣叫她,聲音也是微啞的,卻是那麼柔和好聽。

定睛再看,李越毫無顧忌地大叫了起來:「蒙蒙,你怎麼在這兒?」

周蒙笑笑,指指自己的肚子,怎麼在這兒?這還用問嗎?

「他比我小。」

當然李越沒有想到周蒙會找一個歲數小的丈夫,不過,這也可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潘多,潘冬子的潘, 多少的多。北京人,獨生子,學機電工程的,很會做飯。」周蒙邊想邊說,臉上的笑容漾了開來,「他大後天就 要走了,去美國。」

「去讀書?拿到獎學金了?」李越也跟著笑了起來。

周蒙不一樣了,真的不一樣了。

所以佛說,丈夫是女人的遮身之物。

其實不過才一年的工夫,李越算算,可不是嗎?周蒙1995年7月才到北京的,同年6月李越由北京新華社總社 派到香港分社,她跟周蒙在北京沒見上面。「李越姐姐,你回來度假?」

「就算是吧,我們家老爺子病了,我回來看看。」李越嘴裡說著,手裡打散了周蒙的頭髮,給她編了根兒獨 辮,「涼快了吧?」周蒙不在意地點點頭,一臉關切之色:「伯父什麼病啊?嚴重嗎?」

「老毛病,他心臟不好,過兩天要做搭橋手術。」

「喲,那可是大手術,挺危險的,手術台上的事兒可沒準兒,我媽那時候還不是糊裡糊塗地就……還是名醫 呢。」「是手術事故嗎?」

「也不是,醫院一直說手術是成功的,依我看,醫院也是稀里糊塗。」

李越聽著,有點兒發怔,這是蒙蒙?說起話來跟連珠炮似的。

「李越姐姐,」周蒙看她發怔,誤會了,「你也別太擔心,我媽那是運氣不好。心臟搭橋手術在北京的大醫 院成功率還是挺高的,潘多他奶奶就做過,用的進口瓣膜,都三年了,老太太現在精神著呢。」李越不由得樂了 :「嗬,你現在不僅有婆婆,還有個太婆婆,怎麼樣?跟她們處得好嗎?」「還行,我又不掐尖兒要強,又不跟 他們一塊兒住,」周蒙頓了頓,「我婆婆挺疼我的,一早就說孩子生下來不用我管,她來帶。」「做B超了嗎? 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才四個月,還看不出來呢,李越姐姐,你說我是不是特倒霉,人家五六個月的都不是特顯懷,我就特顯。 嚇得我現在都不敢吃東西,怕胎兒越長越大,到時候生不出來可怎麼辦?」兩個人站在大太陽底下說話,陽光直 直地暴晒下來,一輛出租從身邊駛過,李越趕緊招手。上了車,周蒙猶自叨叨著:「……我挺希望生個男孩兒的 ,潘多不僅是獨生子,還是三房合一子呢,他兩個伯伯都沒有兒子。現在潘多奶奶就說,我生女孩兒也不用怕, 反正到了美國可以再生。李越姐姐,男孩兒比較省心吧?女孩就麻煩,得給她操一輩子心。可是,小時候還是女 孩子好玩,跟洋娃娃似的,想怎麼給她打扮就怎麼打扮。」她好不容易停下來,看了眼窗外,「我們去哪兒啊? 」「去『賽特』,」李越溜了一眼那個頗為可觀的肚子,「你行嗎?」

「行,醫生還讓我多走路多運動呢。可是『賽特』東西太貴了,咱們還是去『百盛』吧,『百盛』老有打折 的。上次,我在『百盛』……」看她說得興緻勃勃的,李越有一剎那的失神。

周蒙這時回過頭來:「李越姐姐,你怎麼了?你怎麼不講話?」

眉目如畫,人還是那個人。

「蒙蒙,見到你真高興。」李越順手用面巾紙給周蒙擦額上的汗。

周蒙靜了一霎,可是她不願意多想,因為不願意想,更需要說話。

「我也是,多巧啊,其實我是在醫院裡轉著轉著就迷路了,本來今天潘多要陪我來檢查的,他要來,我就碰 不上你了,他從來不會迷路。」「潘多忙吧?馬上就要走了。」

「瞎忙,他們家親戚多,挨家吃飯唄。」

「今晚你們有空嗎?有空的話,我請你們吃飯。」

「應該我們請你,李越姐姐,是我結婚呀。」

「別客氣了,等你們哪天學成回國再請我。」李越看看外面下火一樣的耀白街道,「咱們先逛商場,等逛完 商場也就到飯點了。」「李越姐姐,你肯定會失望。」

「失望?」

「潘多啊,他就跟個老長不大的孩子似的。」

李越微笑,握住她的手:「蒙蒙,我相信你的眼光。」

大堂門口進來一個男孩子,光頭,戴眼鏡,穿雙拖鞋,T恤卷到腰部以上。那是年輕男孩子特有的結實而細 韌的腰部,淺淺的胸口油著汗珠。周蒙立刻揚起手。

至少有一點,李越明白周蒙為什麼會選擇眼前這個男孩子,他的身體。

男孩一看到周蒙,咧嘴笑了起來,走到面前,先不講話,挺洋派地用嘴碰了碰周蒙的面頰。周蒙立刻臉紅了 ,嗔著沒禮貌,讓他把T恤放下來。他一邊嚷嚷熱,一邊還是乖乖地把衣服整好了。乖得像個小弟弟。

周蒙給他介紹:「潘多,這是李越姐姐。」

潘多大模大樣坐下來:「李越,我有個大學同學也叫李越,越南的越,是嗎?」周蒙不高興地指著潘多:「 你得叫李越姐姐。」

這潘多還不是張口就來:「姐。」李越笑著點點頭。

潘多側著頭打量,李越穿一身石青色西服配短褲,那式樣顏色在北京都很少見。「咱姐在哪兒發財?」

周蒙又不高興了:「你怎麼張口就是在哪兒發財?李越姐姐又不是做生意的,人家是記者,新華社駐香港的 。」潘多倒是怎麼說都不生氣:「記者,記者還不發財?發海了,對吧,姐?」李越不免幫他一句:「大財沒有 ,小財不斷。」這也是實情。

「潘多,你來點菜吧,我和周蒙逛了一下午,都餓了。」李越把菜譜推過去。「你們點,你們點,我不餓, 天天有飯局,現在一看菜名都噁心。」

「那我們點了,你不許吃。」周蒙又戧了他一句。

「我不吃——」潘多拉長聲調,「都讓給我老婆吃。」

李越看這小兩口言來語去的,覺得挺有意思,沒想到,周蒙還是個挺厲害的小媳婦。他們是在西單的「阿靜 」粵菜館吃飯。

菜最後還是李越點的,她點了「阿靜」的幾個看家拿手菜。

等著上菜的工夫,周蒙把李越送她和潘多的結婚禮物——一對情侶表拿給潘多看。「是『斯沃琪』啊,瑞士 名牌。」潘多笑逐顏開,「謝謝姐。」

他顯然比周蒙要識貨。

「周蒙說你的皮膚對金屬過敏,這個牌子本來是休閑型的,這一款完全不用金屬,對你比較合適。」李越款 款道來。說真的,剛才李越在「友誼」商店買表的時候,周蒙一看是塑料的,都沒怎麼在意。潘多說話就把表戴 上了,還一個勁兒催周蒙也把表戴上,讓他看看。

周蒙看一眼李越,小聲嘀咕:「我沒說錯吧,他就跟小孩子似的。」

李越輕輕說了句英文:「Heiscute.」

周蒙當時不理解這cute該怎麼講,到了美國以後,一天到晚看電視里的肥皂劇,她才明白李越是說潘多可愛 ,譯得更精切一點兒,是逗人的。潘多確實夠可愛,點菜的時候他說不吃,菜一上來,他左右開弓比周蒙、李越 兩個人合起來吃得都多。一邊吃一邊大誇李越,誇她會點菜,誇得李越都不敢下筷子,還好,她沒有太實心眼, 沒有少點了菜。周蒙跟李越兩個人對視一笑。

李越放下筷子,點了根煙,不吃了。

「打算去美國生這個孩子?一落地就是美國籍了。」李越問周蒙。

周蒙搖搖頭:「恐怕來不及。」

潘多摟過周蒙的腰說:「我們還是準備生個中國公民,我們愛國。」

周蒙推他:「得了,你別厚顏無恥了,你不是一直說,你就是死也要一頭撞死在你祖國的領土上——美利堅 合眾國嗎?潘多一本正經地問:「我說過這話嗎?不能吧,那不成了認賊作父了嗎?連人家香港都要回歸祖國的懷 抱了。」李越覺得周蒙有點兒太不給潘多面子,可是呢,他們心理學家又講,越是那種彬彬有禮的夫妻越是危機 四伏。「潘多是學DoubleE的?五年下來拿個博士,在美國找個年薪六七萬的工作很容易啊。」李越的哥哥姐姐都 在美國,行情她大概了解。潘多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其實我們這個專業,不是吹,讀個碩士就夠找工作的 ,讀博士那是為講起來好聽,一介紹,誰啊?Doctor潘,比較提氣,以後也給我兒子樹立一個光輝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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