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過年

周蒙接到一個電話,是周離,她哥哥。

她哥哥說:「爸爸準備今年過年跟王阿姨結婚。」

周蒙懵了:「哪個王阿姨?」

「就是我岳母。」周離聲音里有一絲不耐。

對,周離媳婦曹芳的媽媽是姓王,而且守寡多年。

也沒有什麼特別不合理的,周蒙只是沒有思想準備。

暑假,周蒙分配的時候,周從誡特地到江城陪了她一個月。父女兩個人都盡量迴避提到母親。不是說周從誡 不難過,只是多年的兩地分居,他已經習慣了妻子不在身邊,真正不習慣的是周蒙。有她媽媽的老同事來訪,看 到周蒙都要感嘆兩句:「周蒙長得越來越像方老師。」周從誡總說:「像德明年輕的時候。」

他懷念的是妻子年輕的時候。

等周從誡回了北京,周蒙暗暗地鬆了口氣。

是在母親去世以後,周蒙才發現父親是那麼懦弱的一個人,懦弱到失去能力正視自己的感情。不管那是愛還 是怨。

至於她哥哥周離,周離胖了也開始歇頂了,人就是這樣慢慢磨老的吧?周蒙身邊也沒個可說說話的人了,除了 小宗。

——「過年我不去北京,累死了,我還想在家裡好好睡幾天覺呢。」

已經當老師的人了,講起話來神態還跟受了欺侮的小孩子一樣。

「那怎麼行?」小宗不由得放柔了聲音,「你爸爸會認為你賭氣。」

周蒙不語。

她有什麼可賭氣的?這不過是她爸爸,她自己未婚夫跟別人結婚,她也只在事後被知會了一下,而且,由於 她周蒙為人一向大方的緣故,至今她都不敢跟任何人表示:她生氣了。

「——下午沒課吧?沒課我陪你去買衣服。」畢竟是已婚男人,對付女人小宗技巧是好的。「不買了,學生 都在周記里給我提意見了,說我一天一件新衣服,攪得他們每堂課的前五分鐘不能專心聽講。」

小宗樂不可支:「給你提意見的是男生還是女生?」

「女生。」

國家「九五」計畫即將圓滿完成,老百姓穿件新衣服不算事,可是像周蒙這麼一天一件確實讓人眼暈。她身 上這件高領白毛衣大概又是新的,反正小宗頭一回見。

雖然嘻嘻哈哈,小宗是個有常識的人,按照常識,女人的購物慾和心理健康是成反比的。挨到年前,周蒙還 是乖乖地去了北京。

到了北京,周蒙敏感到爸爸、哥哥,包括曹芳都對她有點兒小心翼翼的,小心得好像她是個外人。爸爸又特 別提到要給她往北京調工作的事,話里話外的意思是王阿姨可以鼎力相助。對了,王阿姨還是國家教委的一個副 科長。

周蒙婉言謝絕,她真不是跟誰賭氣,在哪裡當老師還不是一樣?

可是周蒙這樣不領情,還是讓周從誡有點兒傷心,女兒冷淡的樣子就跟她媽媽一個樣兒。做父親的沒有不疼 女兒的,周蒙小時候跟他還親近,越長大性子越獨。就說李然那件事,簡直不能跟她提,要是她媽媽在,還好一 點兒。

她一個人在南邊,打電話過去,她跟周離還能說幾句,跟他就沒有什麼話了。周從誡心裡嘀咕,女兒是不是 怪他,為了她媽媽的事兒?德明術後昏迷是被耽誤了。凌晨的時候,值班大夫年輕,不敢拿主意。當時去砸主治大 夫的門就好了,不知道啊,不知道人就那樣醒不過來了,都說手術很成功呢。

和王心月的事兒是快了點兒。

周從誡五十七歲,曹芳媽媽王心月五十三歲,兩個人正式談了不到一個月就發生了關係。這一年周家的年夜 飯是在飯店和王阿姨吃的。

看著一桌子菜,周蒙只是懷念她媽媽做的熏魚風雞八寶鴨子,如果一個人可以關在懷念里過日子,那有多好 。不過周蒙還是春風滿面的,她不忍坐視爸爸臉上的歉意,於是和哥哥一起向王阿姨敬了酒。王阿姨身份尷尬而 表現得體,她帶來了兩件羊絨毛衣,一件粉色的是給周蒙的,另一件黑色的給曹芳。王阿姨輕輕說了一句:「周 蒙皮膚白,穿粉的好看。」

曹芳湊趣:「真的,又白又嫩,天生的好皮膚。媽,周蒙連洗面奶都不用。」這頓年夜飯,周蒙只是吃得累 。

宴罷,周從誡親自送王心月回家。

趁著曹芳走在前面,趕回家看八點鐘的春節聯歡晚會,周離跟妹妹說了一句:「周蒙,我老覺得媽媽是出差 了。」

「是一個長差。」周蒙握住了哥哥的手臂。

周蒙一年沒來北京了,一來,每個人都在談錢。

曹芳是不消說,由高能所的實驗員轉做房屋銷售代表,開口閉口就是她這一年賺了多少傭金,因為賺得多了 ,她在家裡說話的嗓門也高了。

鄰居小青姐姐兩年前從中央部委辭職到一家香港人開的公司,現在已經做了副總,進出開一輛黑色的桑塔納 。她要讓周蒙見見世面,帶她去參觀那家香港公司。公司挺大,在新修的寫字樓里整整佔了一層,下了班還可以 在樓里的洗浴中心泡桑拿。

小青姐姐對她說:「周蒙,可惜你不是學英語的,不然,到我這兒來,我給你起薪兩千。」小青姐姐三十歲 了還沒結婚呢,當然她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她的老闆,同時是別人的老公。

年初三,周蒙去朝陽門看了戴妍和葛俊。他們租的房子就在朝陽門地鐵旁邊,平房,賊冷賊冷的。戴妍見了 她就跟見到了親人似的。

「周蒙蒙,」她還是那麼叫她,「你怎麼一點兒沒變啊。」

「才半年,你要我變成什麼樣兒啊?」

才半年,戴妍已經變了,不是說她不漂亮了,是她臉上不再有光彩,南方人講話就是水色不好。也許是氣候 的問題,也許是因為生活。

葛俊沒那麼小生氣了,從周蒙進門他就沒抬起過頭來,手裡夾著煙張羅著燒開水沖咖啡。以前葛俊是不抽煙 的,為了保護嗓子。

「我們馬上就要搬家了,單元房,有暖氣。」戴妍顯得興緻勃勃,「葛俊現在吉他彈得可好了,他每天晚上 都有演出。」

「是伴奏。」葛俊嘴角一撇,甩了下頭髮,把剛沖好的咖啡端給周蒙。

周蒙拿著咖啡,一低頭間,瞥見戴妍用手輕柔地撫著葛俊的臉。

她愛他,這是顯然的。

葛俊喝完一杯咖啡就走了,他說要趕一個場子。

他一走,戴妍臉就放下來了。

「有個女的在追葛俊。」

「葛俊不會離開你的。」事實上,周蒙覺得他倆現在就像結了婚的小兩口,看著比大學那會兒踏實。「葛俊 是離不開我,不過,那女的也不夠有錢。」

「你自己呢?」戴妍還在那家合資企業,不過升了職。

「機會,要看機會。」戴妍聳聳肩,「找個有錢人不難,有錢,不下流,對我還真情實意,就難了。」找到 這樣的男人戴妍就會離開葛俊嗎?

周蒙覺得這還是個問題,戴妍很清楚這不過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冷吧,你?」戴妍抓住周蒙縮著的兩個肩膀,「咱們出去吃飯去。」

「別出去了,就想在你這兒喝點稀飯。喲,鎮江醬菜,在哪兒買的?我一到北京就想吃鎮江醬菜。」「跟我 一樣,賤命一條。」戴妍拿起電飯鍋抓了兩把米,回頭問道,「周蒙,你說,人活著什麼最重要?」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她都已經失去了。

過年,李然攜眷回了西安。

杜小彬生了個女孩兒,9月底生的,女孩兒生下來還不到四斤,弱得像只貓,杜小彬就叫她咪咪。李然是接到 電報才趕回來的,做手術都是杜小彬自己簽的字。她的預產期提前了,因為胎位不正,那麼小的孩子杜小彬還是 挨了一刀,縫了二十三針。

李然沒想到初生的嬰兒會那麼小,而且,那麼丑,一臉的皺紋,丑得讓他發愁,還是個女孩子呢。可是,看 著這個小丑東西,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在杜小彬看來,這是她丈夫半年多來最愉快的笑容。

嬰兒真是天使。

說起來,是她的丈夫,從她懷孕後他就沒再碰過她。

杜小彬不認為李然是顧忌她懷孕的緣故,要說顧忌,他也太顧忌了,難得在家,還是跟她分床睡的。不僅分 床還分屋呢。一開始他們在昆明租房子的時候,李然就堅持要租兩室一廳,她勸他,你又不常在家,一室一廳夠 住了,省點兒是點兒。李然的理由是不久就要請小保姆,多一間房子方便。到她懷孕七個月,李然請了小保姆照 顧她。小保姆是在客廳搭摺疊床睡的,至於李然自己住的那間房,只要他不在家就鎖著。而李然什麼時候在家呢 ?他在雲南全省的各旅遊點輪著跑,兩個月也不會回一次家。家裡又沒有裝電話,李然在外頭隔個十天半個月會 給她寄張明信片,不過是讓她知道他在哪兒了。可是,說他對她不好吧,當時他脫離報社要買個自己用的尼康單 反照相機,手頭那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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