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訣別後的陰影

林蔭街9號是市委市政府的宿舍區,人們俗稱這裡為市委大院。一周前,小雪拖著行李,戴著墨鏡低頭回到這離別了三年的家時,陪同她的法院人員讓她待在家裡別動,因為可能會隨時通知她去與父親見面。第二天早上六點,家裡的電話響了。半小時後,法院的車接她去了監獄。七點十五分,她隔著鋼化玻璃與爸爸見面。從那開始小雪就墜入了一場夢魘。這夢魘足足纏繞了她五天五夜,在家裡的床上清醒過來時,竟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家裡的保姆魏阿姨告訴她說:「你這幾天像是丟了魂似的。醒著時像木頭人,喝粥喝奶都要我喂你,而睡著後就不停地喘粗氣,還一陣陣地驚叫……」

小雪說:「真的嗎?我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

小雪能記起的情景雲遮霧罩。穿著囚衣的爸爸站在玻璃那邊,臉上的鬍鬚都被颳得很乾凈了。她叫了一聲「爸爸」,如果不是兩個女法警扶著她,她一定已經跌倒在地了。她說:「爸爸,我給你帶西服來了,還有一雙皮鞋……」

爸爸在玻璃那邊早已是淚如雨下。五分鐘的生離死別轉眼就到,最後響在她耳邊的聲音是:「小雪,爸爸對不起你。你要好好生活,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以後,你要常去看望你媽媽,她出獄後你要為她養老……」

這以後的事,小雪就沒有記憶了。她在無底的深淵中墜落、墜落,深淵的一面是玻璃,她說:「爸爸,我摸摸你的臉好嗎?就像小時候那樣。」爸爸將臉靠近了玻璃,她用手在玻璃上摸著。她感到手心先是冰涼,接著發熱發痛,她看見鮮血從手心裡流了出來。爸爸的聲音說:「這孩子,三歲了在家裡還摔跤,要是個小子的話,早已滿院子飛跑了。」媽媽的聲音說:「你就知道小子,雪兒的手都碰破了,你怎麼不心痛?」

接下來,她繼續在深淵中墜落,後來被一些雲霧托住,軟軟地,托著她飄。時間和空間都模糊不清,突然,一個身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的醫生出現在她的床邊。那醫生用手摸她的額頭,又讓她張開嘴,用壓舌板壓住她的舌頭說:「啊,啊。」她便跟著叫「啊」,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已氣息奄奄。

這個醫生面目不清,但長得人高馬大,聲音渾厚。他說:「你跟著我說說話,我看看你的意識還清不清醒。」他輕聲說,駿馬揚蹄。她說,駿馬揚蹄。他說,馬到成功。她說,馬到成功。他說,萬馬奔騰。她說,萬馬奔騰。突然,醫生提高聲音問道:「馬、馬在哪裡?」她用細若遊絲的聲音重複道:「馬、馬在哪裡?」醫生著急地說:「這句話我不要你重複了,你回答我,馬在哪裡?」雙眼微閉的她對醫生的意思沒有什麼反應,仍然喃喃地重複道:「這句話我不要你重複了……」她似乎看見那醫生垂頭喪氣的樣子。很快,那醫生便像水蒸氣一樣消失了。

小雪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保姆已坐在她床前,便問:「魏阿姨,我迷糊多久了?」魏阿姨說:「五天了。真是嚇人,又是昏睡又是說胡話。扶你坐起來,你也是兩眼發獃。把牛奶吸管放進你嘴裡你也不動,要不停地對你說吸、吸,你才會慢慢把它吸完。」

小雪起了床,慢慢地走到客廳里。五斗柜上放著個巴掌大的小相框,裡面是爸爸生前的照片,照片前放著一盤水果。

「爸爸……」小雪一下子哭了起來,身子一歪,跌坐在沙發上。

魏阿姨紅著眼圈說:「你放心,你爸爸已經入土了。你舅舅在你爸爸死後第二天才趕到,去殯儀館領了骨灰,已帶回老家安葬去了。舅舅說家裡最好不要設靈堂,我去買了點水果,放在他以前的照片前,這不算靈堂吧?」

「魏阿姨……」小雪叫了一聲,哭得肩膀也抽搐起來。

魏阿姨說:「別哭了,我給你燉了雞湯,待會兒喝一點補補身體。」

小雪淚汪汪地說:「謝謝你一直照顧我,還請了醫生來看我。」

「醫生?」魏阿姨吃驚地說,「這幾天我沒請醫生來過家裡呀。我知道你睡幾天就會好的。如果請醫生的話,驚動了這大院里的人總是有些不妥的。」

家裡沒來過醫生?小雪犯迷糊了,那醫生和我說話的場景是我的幻覺嗎?她回到卧室,看著自己的床和床前的椅子。突然,她在床頭柜上拿起了一個小東西,這是醫生給病人用的壓舌板。魏阿姨跟了進來,看著這個壓舌板說:「家裡從來沒有過這種東西呀,哪兒來的呢?」

小雪的喉嚨里「啊」了一聲,彷彿那醫生正用壓舌板壓住她的舌頭。還有那一連串關於馬的說法,「馬在哪裡?我不要你重複我的話……」這是一個可怕的夢魘,那壓舌板從夢魘中跑到了她的床頭柜上。

魏阿姨說:「管它呢,別站在這兒發愣了,去後園裡透透氣,精神會好一些。」

客廳的後面是一個小花園。自從兩年前父母先後被抓,魏阿姨也無心在這裡種花草了。她之所以還留在這裡沒回她的老家,是因為小雪她媽從家裡被帶走時對她說過:「你要留在這裡,這個家總還得有人照看。」魏阿姨點頭答應。她留了下來,等待著這個家庭無法預知的最終結局。

小雪來到後園,看著雜草叢生的破敗景象,鼻子禁不住又有些發酸。突然,她看見柵欄邊斜放著一大叢黃菊花,便問魏阿姨道:「哪兒來的菊花?」魏阿姨說是她舅舅去領骨灰時帶回來的。魏阿姨認為殯儀館裡的祭品不應該往家裡帶,便把它放在後園裡了。

小雪心裡一陣發熱,便問:「誰送的菊花?」

魏阿姨說:「不知道,這花是和骨灰放在一起的,你舅舅就一起帶回來了。哦,那緞帶上還有字,你去看看寫的什麼吧。」

小雪走過去捧起那束菊花,將彎曲的緞帶展開來看,「小雪節哀」四個大字讓她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不識字的魏阿姨在一旁問道:「那上面寫的什麼呀?」

小雪沒有回答。魏阿姨看見她濕漉漉的臉上又有了些許笑意,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說了聲「這孩子」,便轉身進屋去了。

傍晚,小雪喝了點雞湯玉米粥,精神好多了。魏阿姨從廚房出來,看了一眼插在花瓶里的菊花便說:「小雪,你怎麼把那東西放進客廳來了?從殯儀館拿回來的東西不能隨便拿進屋的。就是放在後園裡,我晚上出去丟垃圾也還覺得冷颼颼的。」

小雪說:「怕什麼,你這是迷信。如果你實在害怕,我就把那花放到我卧室去好了。」

魏阿姨大驚失色,連聲說要不得、要不得。可小雪並不理會,起身把那個大花瓶搬走了。聽見小雪關上卧室房門的聲音,魏阿姨倒抽了一口涼氣。

夜裡,魏阿姨沒睡著,一直強迫性地聽著小雪那邊的動靜。開始很安靜,後來有一陣低低的哭聲,再後來就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魏阿姨正要睡覺,突然聽見從小雪的卧室方向傳來「砰」的一聲,彷彿是什麼東西掉在地板上了。魏阿姨趕緊起身,輕手輕腳地來到小雪的卧室門外,裡面又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她正猶豫著要不要敲門問問,屋裡突然傳來「啊——啊——」的聲音,是醫生用壓舌板壓住病人舌頭髮出的那種聲音。看來,小雪又做噩夢了。

魏阿姨側臉望了望客廳里的掛鐘,正是凌晨兩點十五分。

就在小雪夢見被醫生檢查的這天夜裡,皮貴正在殯儀館的整容間里工作。皮貴是個老實人,他已決定明天去市委大院門口等小雪,可工作又不能落下,於是在夜裡加班。這樣,禿主任那邊也沒話說。

皮貴這幾天總是夢見小雪。儘管是夢,但醒來後仍很興奮。他看見小雪上中學時的樣子,上身穿白色短袖T恤,下面是碎花長裙。他在夢中和她說話了,甚至還聞到了她身上和長發上散發出來的幽香。可惜的是,那束花沒能當面送給小雪。不過,他一定要見到她,看看她,和她說說話,這樣,他這輩子也值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皮貴已站在林蔭街9號的大門外。他沒敢太靠近大門,因為那樣的話,負責守門的保安會來詢問他。他站在街對面的樹下,雙眼直直地望著從那扇大門進進出出的人們。正是上班的時間,從院里只出來了幾輛小車,之後就再也沒有車出來了,好像裡面並沒有住著很多人。接著,從裡面出來的都是上學的孩子,還有拎著菜籃子的保姆。皮貴覺得這市委大院也並不神秘,除了房子和綠化好一些外,和其他單位的宿舍區並無兩樣。當然,也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這裡的保安多一些,足足有一個班的樣子。

大門右側的台階邊有一個賣雪糕的小夥子,他守著雪糕箱,眼巴巴地盯著從大院出來的人,希望有人能來買他的雪糕。皮貴覺得這個賣雪糕的人腦筋一點兒也不開竅,首先,雖說是夏天,但一大早的,有誰會想吃雪糕呢?另外,這裡是條僻靜的小街,在上班時間從市委大院里還會走出些人來,可這時間一過,整條街上就行人稀少了,要賣雪糕的話,往東兩百米就是條繁華的大街,那裡的路口才是賣雪糕的好地方呢。

皮貴一邊在心裡嘀咕著對面那人的愚笨,一邊並沒放鬆對大門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