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嚮往之 六、發配

大隋朝堂之上。

「君將軍竟敗給了阿史那永羿,實為我大隋的恥辱!」明靖遠從朝臣中間走出來,持著奏摺上表:「皇上有功必賞,有過必罰,不可因一人而廢朝綱!」

工部尚書蕭舒捋著鬍子道:「君將軍力挽狂瀾,功實乃大於過也。」

御衛將軍王世充立刻道:「末將贊同蕭大人所奏。更何況君將軍原已身受重傷,才會讓突厥人有機可乘,懇望皇上明鑒!」

「皇上。」新上任的上太子通事舍人南門若愚奏道,整個長安城都在驚艷的探花國色,長身玉立如雲中一軸畫。

隋煬帝的顏色稍和,殿試時南門探花的才貌就深得聖意,入朝做事更勤勉踏實,比之言過其實的舊士族官員們不知出色多少。

「皇上,臣以為,阿史那永羿活著敗走並不是壞事。」

一言如石投入湖心,在百官心中激起巨大的漣漪。

「君將軍將突厥人進攻長安的圖謀一舉擊潰,已經大大挫殺了突厥人的銳氣——如果我們真的殺了阿史那永羿,過猶不及,啟民可汗必然會傾全突厥的兵力來為兒子報仇,再無轉圜的餘地,那時又是一場慘烈戰禍殃及百姓——」

「笑話!我泱泱大隋難道還畏懼啟民可汗?」明靖遠怒道:「南門大人是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南門若愚正待解釋,只見老將葉禹岱粗暴的一把推開他:「黃口小兒懂什麼!」

南門若愚被推得一個踉蹌,再抬頭時才突然看到隋煬帝的臉色已沉了下來。

宇文化及冷冷眯起眼——葉禹岱究竟是在斥罵這南門小兒,還是在救他?

只見葉禹岱大步走上前,洪鐘般的聲音響徹大殿:「君無意有再大的功勞,被那突厥的狗屎王子逃走,總歸是輸了我隋軍的陣仗,要罰,而且要重罰!」

他大手一揮:「皇上要賞罰分明,就應削去君無意的一切官職,收回他的兵權,發配邊疆。」

罷官,削兵權,發配——

朝中一片嘩然,百官震動!

葉禹岱的脾氣在朝中出名的爆烈,與君無意作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老臣說話的分量,讓王世充等武將都頓時一啞。

隋煬帝的臉色不見喜怒,朝中一片寂靜無聲。

半晌,只聽龍座上傳來略冷的聲音:「君將軍戰功卓絕,朕也一直對他恩寵有加。但此次讓阿史那永羿逃脫,不僅有損大隋的國威,還給北方邊境留下莫大的隱患——擬旨,削去君無意一切兵權,降為中郎將,發配豐州。」

朝堂外,雨滿禁城。

南門若愚年輕的背影沾上了斜飛的雨絲,美好懵懂不知兇險。葉禹岱無聲皺起濃眉。

——那一瞬間,皇上目中殺機已現。君無意戰敗非過而有功,功高震主,德被天下,歷朝歷代都最忌諱。

萬一君無意真是有心放人,其罪更必死無疑。

窮寇不追,給突厥留一寸餘地,就是給大隋留下餘地。皇上就算清楚這一點,也要忌憚君無意的大膽。

將軍府中,葉舫庭氣得跺腳大罵:「我爹這個大笨蛋,竟然落井下石!」

蘇長衫雖然看不見,也能想像葉舫庭氣惱跳腳的樣子,他以手背扣打窗欞:「你爹粗中有細,你,還差得遠。」

葉舫庭疑惑的看著他,只聽他對君無意說:「豐州離長安有四千里,路途遙遠,傷治好了才能出發——把葯都喝光。」

君無意沒有說話,只默默將葯全喝了下去。

「看不見光,我正好睡覺,」蘇長衫輕鬆的打了個哈欠:「別自作主張替別人憂慮,自以為是了。」

他雖然失明,卻彷彿能看得見君無意的表情一般。

「無意!無意!」門外傳來敲門聲。

葉舫庭打開門,只見一個青年抱著好幾個大盒子,滿頭大汗衝進來:「這些東西都是給你帶去豐州的。」

「容老哥?這都是什麼啊?」葉舫庭好奇打開一個,只見裡面有十幾個比她胳膊還粗的大白蘿蔔。

「帶這麼多白蘿蔔乾嘛?我家將軍又不是兔子,豐州也不鬧饑荒——」葉舫庭瞪大眼睛。

「這不是蘿蔔,是雪參。」青年擦擦汗,漂亮的大眼睛裡有些委屈。

「噗——」葉舫庭差點沒噴出口水來,雪參一隻值萬金,她吃喝玩樂長安城,也沒有真正見過這傳說中的玩意兒,容家富甲天下,出手就是這麼大的雪參,恐怕這幾盒東西買下半個洛陽城也不成問題了。

「姐夫。」君無意苦笑:「這些東西我用不上。」

「你的傷還沒好,要去那麼遠的冀州——得好好補才行。」容弈著急起來:「我不知道怎麼讓你姐姐消消氣……」他苦惱的揉頭:「前幾天我去買木頭時遇到一個雕刻的老師傅,一時聊得投機就把時間忘了,不知道出了那麼大的事情——你姐姐三天不理我。」

葉舫庭連連嘆氣,這麼迷糊的男人,擱哪個夫人都要氣壞。

「容老哥,我家將軍是去豐州,不是冀州!」葉舫庭跳起來敲他的腦袋:「而且,我家將軍是被貶發配,不是嫁到塞外去和親!」她把盒子一個個打開,吃、穿、用……什麼都齊全了,連夜壺也沒落下——

君無意在生活上一向樸素,吃住都與兵士們在一起,這些東西恐怕是一件也用不上。

「是豐州,不是冀州啊?」容弈一臉迷糊,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一拍腦袋:「對了,還有東西……有人讓我捎件東西到將軍府!」

他把身上都摸遍了,愣是找不到——

「是不是這個?」葉舫庭無語的從他腳邊撿起一個很小的藥包。

「是這個!是這個!」容弈的大眼睛裡如釋重負,只見葉舫庭毫不客氣的已抽出藥包上扎的東西:「有張字條——」

「蘇不同……」葉舫庭展開字條來,噗地一聲:「哈哈,蘇同什麼時候改名了?」

蘇長衫原本懶懶的靠在窗前,聞言側過頭來。

「蘇不同,聽說你瞎了,大白天也能睡大覺了,越來越懶實在不像話,快給老子治好了……」葉舫庭念著信,君無意眸子里漸漸現出驚喜,蒼白的臉上也浮起希望的紅雲。

「不是有人在耍你吧?」葉舫庭不放心的問。

「可靠嗎?」君無意已站了起來。

「……」蘇長衫一頭黑線:「不可靠。」

君無意眸子一黯,卻聽蘇長衫沒好氣的說:「但一定能治好。」

世上出手一定能治好人的,沒有幾個;世上叫他蘇不同的,就只有一個——逍遙神醫門的沈祝,難得心情好出手治人,但蘇郎是該榮幸,還是還該無語?

沈神醫有兩種人不治的鐵規矩。

——美人不治,好人不治。

看來,蘇長衫在神醫眼中,不僅形象極差,人品也差。

「是給蘇同治眼睛的葯嗎?」容弈這才反應過來:「是一個童子交給我的,說是別人托他的……」他很好心的把雪參的盒子抱起來:「這些雪參蘇同也一起吃。」

「容老哥,你幹了件好事!」葉舫庭高興得一跳三尺高,指著他:「我家將軍一定會在隨心姐姐面前替你說話的!」

容弈轉過頭,看到君無意原本黯淡的眸子里希望的光華,知道葉舫庭肯定沒有說錯,頓時高興起來。

「按那頭豬寫的說明去煎藥。」蘇長衫朝葉舫庭道。

「豬?」葉舫庭不解的歪著頭,這才意識到蘇同又在使喚她了:「幹嘛使喚我去跑腿?」

「你不去,難道要我一個瞎子去嗎?」蘇長衫好整以暇的悠閑回她一句:「或者讓容弈去。」

「算了!還是我去。」葉舫庭看到桃花眼的迷糊大王,抓緊手裡的寶貝葯。

「我也去。」君無意快步走到葉舫庭跟前。

容弈趕緊把小舅子攔下:「你的傷還沒好,我去幫忙就行……」他懇求的拉拉君無意的胳膊:「不然,讓你姐姐知道,又要不理我了。」

一轉眼,容弈和葉舫庭像兩個小孩似的跑遠了。

蟬鳴聲漸漸零落。

窗欞上飄上了一些紅色的落葉,蘇長衫將它們輕輕拂去,背對著君無意:「你當日真的是戰敗?」

君無意清雋的眸子如雨洗過,知道沒有任何事能瞞得住他。

「連我都會懷疑的事,以皇上的猜忌心,未必不會想到你是故意要放阿史那永羿走。」蘇長衫手心一動,紅葉在他掌中被碾碎成血一般的鮮艷:「——你這是給自己的頸上懸了一把隨時見血的利劍。萬一阿史那永羿再有入侵中原的舉動,皇上第一個就會殺了你。」

君無意微笑搖頭:「我沒有其它的選擇,只能賭人心有信,山河有情。」

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黃塵車馬道,此去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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