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嚮往之 三、兄弟

君無意手心一陣燙一陣涼——石柱上趙紫延的鮮血已冷卻,血漬貼在手掌中,彷彿將慘烈的瞬間永遠凝固在了掌心的紋路里。

你的兄弟都願意為你而死,下一個,就是蘇同。

君無意胸口氣血翻湧,沉聲道:「此事與你無關,你走。」

「我走不了。」蘇長衫沒好氣的拋回一句。

他一開口,便再無半點落魄之感。躺在床椅兩用的擔架上,蘇郎的意態又如此清閑,絲毫不像是全身無法動彈,而像在享受躺著說話的舒適一般。

葦沾衣耐心的等了一會兒,正色道:「不知昨夜將蘇狀元劫獄帶走的兩位突厥勇士,人在何處?」

「自然是回驛館了。」蘇長衫竟大大方方的說。

眾人都有些錯愕,只聽他接著道:「勇士談不上,美女卻是名至實歸的。昨夜拜葦大人所賜,我也算因禍得福。」

圍觀的百姓中也有姑娘,聞言都紅了臉交頭接耳——蘇郎為天下女子傾慕,突厥的女孩兒也為他以身涉險,這個解釋……倒是無人不信。

葦沾衣出的難題,被蘇長衫這麼一岔,竟失了分量。

「不害臊!」葉舫庭一邊吃核桃一邊指著蘇長衫的鼻子鄙視他。

「兩位姑娘的閨名,一個叫赫連漫舒雅,一個叫哥舒布拿拿,」蘇長衫卻彷彿真的不害臊一樣,要將他為美女所救的事說得更確鑿:「她們救我到了牢外二十里。說起來,這位赫連漫姑娘,之前卻是想要我的命——」

他自自然然的引開話題,將九州如何以大網將他困住,二人同墜山崖下,君無意和阿史那永羿又是怎樣下山救人,詳細的說了一遍。

座中都聽得清清楚楚——君無意之所以會和阿史那永羿一起下山,是為了救人,而且是各救各的人。

君無意的通敵之罪,實在難以站得住腳。

此時,卻聽蘇長衫話鋒一轉:「戚大人,你到客棧里,看到了些什麼?」

戚大人認真的想了想:「我看見羅掌柜滿身是血躺在地上,身上插著謖劍,君將軍坐在他身旁。」

「謖劍插在哪裡?」

「插在心房。」

「讓仵作出來。」蘇長衫打了個哈欠。

仵作從旁走到大堂中間,只聽蘇長衫問:「傷口是什麼形狀?」

「一寸長的劍創,幾乎透背而出。」仵作直搖頭:「後背處有一大塊淤血,下手可真狠。」

「看來這一劍最重在力度,在劍尖上。」蘇長衫閑閑道:「人在站著被殺和躺在被殺時,傷口是不一樣的——站著被一劍穿心,傷口前重後輕;躺著被劍釘穿則恰恰相反,傷口前輕後重。」

「如果是君無意殺了羅掌柜,只有一種解釋,君無意在羅掌柜已經倒地後,又在他的胸前補了一劍。且不說君無意要殺一個不會武功的人,根本不用出劍,單說他有必要在人死後再無聊的補一劍——而且是留下證據的一劍?」

堂下聽審的官員們交頭接耳,不由得點頭。

「另一個疑點,君無意為什麼坐在地上?」蘇長衫話音一落,在旁聽審的君隨心立刻道:「我可以作證,無意暈過去了,根本不可能去殺羅掌柜。」

葦沾衣和悅的問:「能把當時的情形詳細的說一說嗎?」

君隨心將當日的情形一一描述,葦沾衣耐心的聽完,只問了一句:「夫人與君將軍是姐弟,但我仍信得過夫人所說。只是——即便君將軍之前是暈倒了,在夫人去抓藥的期間,君將軍有未醒來,是何時醒來的,房間內又發生了些什麼,夫人能肯定嗎?」

君隨心也是伶俐的女子,卻被他問得答不上話來。

「這一段時間沒有人證,」蘇長衫仍然沒什麼語氣的說:「但證據未必一定須得是人,有時候,物也可以證明時間。」

眾人都大感詫異,只聽他問了一聲:「小胖子。」

葉舫庭砸了一顆核桃,笑嘻嘻的擺手:「你最好祈禱她還沒有到,不然聽到你叫她小胖子,有你的好果子吃!」

她話還未說完,只見門口一個七八歲的胖娃娃扭著一個白鬍子老頭擠進來了,娃娃個子小,就把老頭長長的白鬍子擰成繩索,分成兩股,捆住老頭的雙手,情形說不出的滑稽。

「你老實說,舅舅的茶碗里到底被人放了什麼葯?」君莫笑凶凶的威脅道。

平齋醫館的朱老大夫,行醫已有三十年,醫德醫術之高享譽長安,他朝君莫笑直作揖:「小祖宗,你饒了我……你再問我,我也只能按實話告訴你,茶里有茯苓青,會讓傷口崩裂……」

「朱大夫,」蘇長衫和氣的說:「茯苓青會加重外傷不假,但你只說了其一。茯苓青在各季不同,春天的嫩芽有鎮定之效,夏天的大葉可清火,只有霜打之後的茯苓青葉性烈——才有可能讓服用之人外傷崩裂。」

聽著他的話,朱大夫先是詫異,這個少年人對醫術如此如數家珍,當他說到最後一句時,朱大夫的臉陡然由紅轉白。

現在正是大暑時節,哪來的霜打之後的茯苓青?

汗水從朱大夫的臉上不斷湧出,把白鬍子都弄花了,他終於臉色灰敗道:「罷了!罷了!我行醫數十年……終是做這一次假。只因我欠人的情,不能不報。」

他重重磕下頭去,白鬍子彷彿瞬間枯槁:「大人明鑒,茶碗里不是茯苓青,是將人迷昏的苜蓿根。」

場中一片嘩然。

「苜蓿根會讓人昏迷至少整整一個時辰,所以君將軍不可能在這段時間去殺人。」只見朱大夫朝堂上又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你是受何人指使,要陷害君將軍殺人?」葦沾衣的聲音出奇的平靜。

「是……」朱大夫頭上的汗水更多。

「如實說來。」葦沾衣聲音幾乎可以算溫和了。

「是……」朱大夫抖索著嘴唇,白鬍子全被汗水弄花了,突然踉蹌爬起來,一頭朝明靖遠手中的鋼刀撞去!君無意霍然站起,瞬間已移身數步,二指握住刀尖。

只聽清脆的「咔嚓」一聲,明靖遠的鋼刀斷為兩截。

朱大夫跌倒在地上,兀自顫抖。

「朱大夫,」葦沾衣的聲音清渺如自天外來:「不妨直言。」

朱大夫滿臉是汗,顫抖的眉毛似在下最後的決心:「是……是……」他咬緊牙關,終於臉色死灰的說出幾個字:「……是葦大人你。」

一句話如同驚雷,在座中炸開。

霎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葦沾衣,只聽葦沾衣弱聲咳嗽:「你空口指證,有何憑據?」

朱大夫伏在地上,久久不肯開口。

「你如果真有證據,不妨拿出來;如果沒有,誣陷朝廷命官,是殺頭的大罪。」葦沾衣的聲音雖然和氣,卻讓人不寒而慄。

座中的氣氛一時降至冰點。葦沾衣的神態清白,彷彿確信朱大夫在誣陷他。

「三年前辰妃娘娘出宮省親之時,曾微服到我這裡拿過一貼打胎葯。」只見朱大夫抖索的從懷裡摸出一張紙箋:「我知道這東西遲早會給我帶來殺頭之罪,本想一把火燒掉,但……終是沒有燒。」

朱大夫將發黃的紙箋顫抖呈過頭頂:「這是從辰妃娘娘身上落下來的。」戚大人將紙箋接過來,念道:「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這明顯是……一首相思不得見的情詩。

「葦大人。」看著紙箋的戚大人愕然道:「這……是你的筆跡。」

人群中彷彿又投下一記驚雷——

辰妃跋扈專寵,之前她勸皇上嫁公主到突厥,與此事已經隱有牽扯,只是無人想到她與葦沾衣竟會有染。

「後宮亂政,歷朝歷代所不容!」明靖遠憤然喝到:「辰妃娘娘竟敢如此大膽——」

官員中不乏與納蘭家族走得近的,此刻都紛紛站起來:「此驚天之事,我等要立刻啟奏皇上。」

且不說叛國大罪,單后妃失貞這一醜聞……葦沾衣、辰妃和納蘭家族,在這一瞬間已毀入了無底深淵。

一切似已水落石出。

只聽蘇長衫打了一個哈欠,問了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葦沾衣,你籌謀了這許多,原本為的,就是這最後一敗吧。」

葦沾衣原本氣度清渺,聽到這句話,突然渾身一僵。

「女人雖然有時善妒,但嫉妒永遠是弱者對強者發出的邀請。」蘇長衫搖頭:「辰妃要害君無意,最合理的解釋,便是要對付君貴妃——她既已集三千寵愛在一身,榮寵正盛,實在沒有必要鋌而走險,去加害一個不得寵的妃子。」

他的話毫不留情,卻如刀般剖析事實。

「讓一個三十年沒有說過謊的老人,接連兩次說謊,而且是嫁禍於人,」蘇長衫言語中似有複雜的意味:「必有大恩,大情。」

朱大夫伏倒在地泣不成聲,只聽蘇長衫接著說:「一個能施與人大恩大情的人,卻要行大奸大惡之事……你,何苦為一個女人,走到今天這一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