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往返 十一、對手

刑部大牢。

正是薄暮時分,牢獄裡只有一扇小天窗,透出銹跡斑斑的陽光。

「這位是新科狀元蘇長衫,葦大人要好生看管了。」明靖遠行路三日,不見絲毫疲態,秀目里光芒奪人如針氈。

「沾衣一定盡職盡責。」刑部侍郎葦沾衣一身青色官服,天生的淡眉朱唇,玉面和氣迎人。

「蘇狀元,請。」葦沾衣和顏悅色為蘇長衫領路。

走到大牢盡頭的一間單獨牢房,幾個獄卒帶著鐵鐐上來。葦沾衣似是受不得寒氣,咳了幾聲才道:「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本來不應給蘇狀元用鐵鏈,但狀元郎文武雙全,我手無縛雞之力,懼恐失職之罪。」他氣色大大不佳,說話音緩氣虛。

蘇長衫清閑的看了一眼牢內:「床呢?」

縱然葦沾衣有萬全準備,還是為蘇長衫意料之外的問話怔了一下。

「給我一張大床。」蘇長衫舒適的伸了個懶腰,自己走進牢內。

「給蘇狀元抬一張大床來。」葦沾衣很快恢複了神色,朝獄卒們吩咐,他自己也跟隨進入牢內:「蘇狀元還有什麼需要,儘管對沾衣開口。」

跟著他的步子,幾個獄卒立刻上前為蘇長衫上鐐。

「日後同在朝堂為官,要多仰賴蘇狀元照護。」葦沾衣和悅的說。

「你是大業三年的探花,這四年在官場感覺如何?」蘇長衫拍拍石凳上的灰塵,優雅的坐下。

「酸辛苦辣。」葦沾衣認真的答。

「有狀元之才,更宜探花之雅,當日的驚才絕艷,四年就內斂成深潭了。」蘇長衫這才看了葦沾衣一眼。

青色官服仍勾勒出美人剪影,清燭搖曳,只是意境深沉蕭索。

葦沾衣仍然和悅的說:「我的福氣,不比南門探花——有貴人相護逢凶化吉。沾衣孤身一人,夾縫求生而已。」

「南門若愚是個笨人,」蘇長衫打著哈欠道:「你說的貴人……君無意,也是個笨人,你我二人說話,大可以簡單得多。」

「好。」葦沾衣笑顏清渺,讓人如置身煙水朦朧的月下:「宇文鍾一案,牽涉甚廣,受宇文將軍所託,沾衣為蘇狀元備下了款待。」

獄卒們抬來一張大床,葦沾衣輕咳抬手,示意他們將稻草搬走:「蘇狀元,天色暗了,要點幾根蠟燭。」

他親自將蠟燭一根根點上,回頭淡眉清絕:「月剪西窗燭,知己長促膝……其實無論敵友,都可促膝一談。」

見蘇長衫負手轉過身來,葦沾衣輕輕撥了撥燭:「我在朝中四年清廉自守,可惜,沒有另一個四年了。」

蘇長衫沒有說話。他的醫術不低,已看出葦沾衣活不過三年。

「沾衣知道自己活不過三年。」葦沾衣的笑容仍然清渺動人:「但,蘇狀元你,卻活不過三天了。」

他說到最後一個字,燭上突然騰起幾縷青煙,蠟燭全熄滅在黑暗中。

牢中看不到彼此,只聽葦沾衣語意淡笑:「蘇狀元是光明的人,不習慣這樣的黑暗吧?」

「光明坦蕩當然舒適,但如果只有光明,就太累了。」蘇長衫清閑道:「我睡覺時,自然是越黑越好。」

「蘇郎好性情。」清渺的聲音幽幽,似黑暗裡抽出的絲線:「我有幾件事要告訴你……第一件事,宇文將軍前日送了十五車黃金到我老家舊宅;第二件事,我見了突厥王子一面,此人志在天下,卻不僅僅是天下,是我欣賞的人。」

蘇長衫將頭枕在舒適的大床上:「以宇文化及而今的地位,自然沒有必要行這樣一步險棋。他一定會找人代辦此事。我不明白的是,他怎會相信你?」

「誰欲乘風千里,就需倚馬借力。」葦沾衣和氣迎人:「只要馬能行千里,忠誠與否又有何關係?」

「說得好。」蘇長衫打了個哈欠:「那麼,你這樣的人,當真是為了十五車黃金而行事?」

黑暗中有片刻沉寂。

葦沾衣咳了幾聲,輕聲接著道:「第三件事,我找了一位輕功不錯的表兄,前幾日到君貴妃的沉芳宮走了一趟。」

「事辦得不夠漂亮。或者——是因為君將軍的人品太漂亮。」他語含惋惜:「活人不一定守得住秘密,所以我用一碗摻毒的黃酒,讓他閉嘴了,屍體扔進皇城獵場喂狼——他的爹娘來衙門尋失蹤的兒子,託人求見我,我今春從洛陽帶回了三包銀沙魚,其中兩包分別給了他們,送他們六天之後安心的走——算起時日,正是今天。」他將殺害自己的親人說得像病書生在字斟句酌一首好詩,脆弱而優雅。

「還有一包銀沙魚,我之前送給了卓雲。」葦沾衣輕笑的容顏彷彿一碰就會碎似的:「這位少年敬我如父兄,對我無話不說——所以我知他對蘭陵公主的情,也知他對阿史那永羿的恨,『萳婇』之毒性慢,讓人心力衰竭而死,連仵作也驗不出。你去獄中看他那一日,他不過剛好毒發而已……他一死,君將軍的欺君之罪自然百口莫辯。」

在話音落下剎那間,葦沾衣的咽喉已被捏住!

「咳咳……」葦沾衣脫力的喘息,聲音卻彷彿在笑:「我告訴你的……所有這些……只有一種人……才配聽到……」

死人。

只有死人,才配聽到所有的秘密。

「還有一件事……」葦沾衣的喘息聲越來越小,最後一句話幾乎低不可聞:「蠟燭……已經……點上了……」

手邊傳來蠟燭輕微的燃燒聲,蘇長衫在這一瞬間感到了燭火的溫度,但四周卻是漆黑的。

一種陰謀的潮濕瀰漫在牢獄中,蘇長衫將失去知覺的葦沾衣扔在地上,試探的朝溫度處伸出手,手背被火焰燙得重重一縮!

水滴從牢牆上落下,視野里全是凝固的黑暗。

就算在漆黑的牢獄,也不至於黑得如此純粹,更何況,牢房是有窗的——

「快來人啊!」牢門卻被人一把打開,耳邊傳來獄卒們的大叫聲:「蘇狀元殺了葦大人!」

「葦大人!葦大人!您醒醒……」

獄卒們紛亂的腳步聲湧入牢中,蘇長衫閉上眼睛又睜開,仍是一片漆黑。刀風卷過耳際,他一把用力掙脫鐵鏈——頓時痛得冷汗淋淋,鐵鏈的十九個環節突然機關齊發!

——鏈中竟事先藏有十九枚透骨釘,兇狠扎入他的腕骨與膝蓋中!

蘇長衫跌倒在地,鏈鎖關節,每一個都正中穴位骨縫,驚濤駭浪般的錯骨疼痛剎那間席捲全身!

刀劍一齊招呼過來,卻只聽鐵鏈根部被斬斷的「啪嚓」一聲巨響,蘇長衫已被人背起。

「突厥人!是突厥人!」獄卒們的喊殺聲和刀劍聲夾錯在一起。拼殺之中的震動,每一個動作都牽動蝕骨的劇痛,蘇長衫的神志疼得模糊,胸前全被女子背上的汗水和血浸濕。

也不知過了多久,涼意透進劇痛的四肢百骸中,蘇長衫憑著殘餘的意識知道,他已經被背出了大牢。

「蘇同!」耳邊傳來五湖焦急的聲音:「你支持住……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就給你把透骨釘拔出來……」

背著他的女子放緩了腳步,蘇長衫咽喉里全是鐵鏽血腥的味道,嘶啞說不出話來。透骨釘在全身十九處關節,手、臂、腿、腳……每一寸骨骼都在承受酷刑,女子的聲音聽起來漸漸遙遠。

「不行,」九州果斷的把人放下來:「再等半個時辰,只怕他就會活活痛死。就在這裡——把透骨釘拔出來。」

五湖的眼睛裡湧出了淚光。透骨釘打入關節,據說是邪教霧靄教對叛門弟子的懲罰,是比凌遲更殘忍的手法——四根透骨釘打在膝蓋和手臂上,受刑之人九死一殘,後來因為太過殘酷而被教主廢止。

九州將蘇長衫的衣襟解開,摸出懷裡的匕首,朝腫脹泛著青色的關節處剮去。

刀落處,鮮血淋淋。

五湖的肩膀微微顫抖,扭過頭去。

匕首每下去一次,蘇長衫就抽動一下,半昏迷中只有肌肉和骨骼最本能的對殘酷劇痛的抗拒。

九州的衣襟也被血與汗濕透,將十九隻染血的透骨釘交到五湖手上時,九州有些乏力的虛脫:「……五湖,幫他把傷口紮起來。」

「中原人怎麼有這麼殘忍的傷人利器……」五湖將透骨釘狠狠扔在地上,哽咽著開始動手包紮傷口。

「關鍵不在於傷人的兵器,而在於傷人的方法。」九州休息了片刻,抬眸道:「要在鐵鏈上裝入透骨釘,沒有高超的機關技巧,絕不可能完成,天下做得出這種機關的——只有兵器大師端木彤。」

純粹的黑暗似一泓深潭,冰涼漫過頭頂。

「能請動端木大師,葦沾衣的本領就不止在陰謀上。」九州的鳳眸里划過一痕冷峻。

夜風透骨,曠野四周無星也無月,只有墨汁般的黑暗潑在大地上。

五湖看著蘇長衫不安穩的昏睡中痛苦的眉峰,看著布條滲出的血跡,想要去碰一下,卻不忍碰;要收回手,卻不忍收回——她不知道該怎樣減輕他的痛苦,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