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往返 九、簫聲

君無意醒在一片簫聲中。

孤月高懸,崖底萬籟俱靜,只有這簫聲在曠遠的叢山間,如同滲透千山萬水的夜色,瀰漫起淡而遼闊的憂愁。

身旁的大石上,阿史那永羿的背影與夜融為一體,讓人分不清是他的黑衣被裁成了夜空的一角,還是夜幕融化在他的衣袍上。

「殿下。」

阿史那永羿回過頭來,見君無意坐了起來,衣發都被夜風撩起。從這個位置可以看見不遠處篝火溫暖,熟悉的人影在火旁烤東西。

「燒退了嗎?」阿史那永羿藍眸里滌盪著真實的關切:「你高燒昏迷了兩天兩夜。」

君無意搖頭,含笑的眸光已經是最好的回答了。

「殿下在思念什麼,是故鄉么?」君無意抬頭望向重山之巔的月。

「不,我只是在思念一個女人。」阿史那永羿唇角微彎。

君無意側頭看他。

阿史那永羿撫摸著手中的簫。這是一隻雪白的玉簫,與他剛硬的氣質格格不入,就像一池春水流動在鋼刀間。

他突然問:「你有喜歡的女人嗎?」

君無意微微一怔,苦笑:「有。」

「女人的心思,比烽火狼煙的戰場複雜得多,」阿史那永羿也笑:「我曾對她說,女人可以聰明,但不能太聰明,女人可以傻,還可以裝傻——愛她的男人,會寵愛她的傻。」

君無意靜靜的聽著。

「但我始終不確定自己是否掌握了她的心。」阿史那永羿看著自己的雙手,似乎在掂量它們翻雲覆雨的力量——在愛情之中,沒有王。

篝火灼灼,蘇長衫將烤兔子翻過來。

九洲一臉「我鄙視你」的神情,同情的看著他:「烤糊了。」

蘇長衫的自尊心再次被打擊到了。火星撲閃,只聽一個溫和的聲音從旁道:「很香呢。」

君無意微笑俯下身來,展顏的光華讓月色也黯淡無光。

「離火堆遠點。」蘇長衫把兔子丟下,將他往旁邊推,君無意體力仍未恢複,所以推起來很容易。

「不能靠近有煙的地方,高燒傷肺,易引咳嗽。」蘇長衫半推半扶著他又走了幾步,直到確定離篝火與煙遠了,才停下來。

君無意高燒剛退的面頰,融雪一般溫暖純淡,笑容一點點化開在人的心湖之上。

「有什麼好笑的。」蘇長衫平平道。

「……」君無意笑意更濃看著他。

「笑得高興,傷就好得快么?」蘇長衫無語的轉過身去。

君無意拉住他的手臂,其實沒有什麼力氣,但將人穩穩的拉住:「你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一定笑不出來——你比我聰明,當知道我的得失。」

他看向篝火處,縱然蘇長衫一向瀟洒,恐怕也為此事在愧責,否則他就不會將烤好的兔子隨手一扔——不會廚藝的蘇同,卻最珍視自己烹飪的「傑作」。

「我也有我的私念。」君無意的眸子溫柔:「舫庭不喜歡拿劍,你不喜歡早起——而我,只願看你們平安。」

蘇長衫別過頭去,不讓他看見自己的此刻的神情。

灰布衣因為被撕去裹傷而破得滑稽,挺直的脊背中露出只屬於這個年齡的少年的一點叛逆。

沒有人看到過這樣的蘇郎。

「不如我修書一封到江南,給蘇老先生說說這件事。」君無意含笑沉吟:「蘇同懶睡誤事,頗有悔意,決定每日辰時聞雞而起。蘇先生十年教化之功,一日得償功效,不知該如何高興。」

「你還是直接埋了我簡單。」蘇長衫睨了他一眼,指指身邊的空地:「坐吧,兔子快烤好了。」

君無意微笑坐下來。蘇郎是何等洒脫之人,提得起放得下,才是蘇長衫的風度。

果然,九州用木棍串著香氣飄溢的兔子過來了,把最大的一隻遞給君無意,見君無意有些為難,才想起他的手受傷頗重。

「……你拿著,蘇湯圓。」她也燙得直朝手心吹氣,俊美鳳眸里的一點碎冰都被吹開了,露出鮮活的坦率。

君無意詫異抬眸:「……湯圓?」

「有什麼問題嗎?」九州的眉眼間現出一絲疑惑,指著蘇長衫:「你們隋人不是都這麼叫他?」

蘇長衫背對著她坐,只差沒有在背上貼字條「我不待見你」。

一陣急促的馬蹄踏破崖底月色,十數道銀色身影由遠而近,颯踏驚艷,霸氣撩開山河寂靜。

十四銀影騎下馬執槍行禮,銀甲寒光爍爍:「殿下。」

「三日兩夜,」阿史那永羿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們:「等天亮吧。」

九州快步趕了過去,月至中天,離天亮還有五個時辰。

遠山險峻,突厥鐵騎比左翊衛精兵至少快了五個時辰。他們的人與戰馬,在荒山絕路之間也能暢行無阻。

十四銀影騎中扔出一桿長槍,九州抬手一把接住。

「你的槍,還有戰甲。」聲音冷如岩石:「本是帶來同你陪葬的,想不到你的命這麼大。」

「三峽,你說話還是這麼惡劣。」另一個聲音笑道:「趕路的時候是誰最著急啊。」

九州瞪了他們一眼,鳳眸掩不住感動。

十四銀影騎就地圍坐在篝火邊,其中一人看向蘇長衫的方向,猶豫了片刻,又看了兩眼,終於快步走了過來。

「你也沒事啊——」女子清越脆生生的聲音。蘇長衫抬起眼皮,確認了一下是在和他說話。

身形高挑的少女全身銀甲,氣質純澈如一桿精美的銀槍,只見她一把揭開面具,露出湖水新月的面孔。

「看到你沒事,真高興,我叫五湖。」

不等蘇長衫答話,她已經戴好面具,快步走回篝火邊去了。轉身時卻未遮住紅透的耳根。

「……」蘇長衫看了看君無意,見對方笑得十分開懷,頓時滿頭黑線。

「十四銀影騎的動作很快。」蘇長衫把穿兔子的木棍用樹葉層層裹起來,確認完全不燙手了,才遞給君無意:「注意手。」

「大隋的精兵與突厥的差距,也不是這一年兩年之事。」君無意搖頭:「這並不是壞事——百姓修生養息,朝廷將舉國之力用於民生,軍備就會相形見弱。我停止增兵追餉,朝堂上無人公開反對,但內心未必是全部心服的。」

「你的威信越高,看不見的敵人也越多。」蘇長衫淡淡道:「你如此行事,被觸動到切身利益的官員,總不會平靜;而朝堂上任何一種政見,百世之後都是毀譽參半。」

「我難道還求百世之後的聲名嗎?」君無意的笑容似高山皚雪,清澈曠遠:「這一世給大隋天下,我也只能儘力數十載。百姓多一日安寧,我能做一點,便是一點。至於身後事——我的身後沒有功業,唯有數不盡的鮮血,只願史冊上永不提及。或許,能許我下一世的安寧。」

蘇長衫眺目遠方,眸子里籠上了太陽還未升起的清晨薄霧。

曦光破曉,遠山與天際之間出現一隙白。

「你的人快到了吧。」蘇長衫平平問。

只聽一陣人馬之聲,隋兵的到來捲起一陣沙塵。

等人馬走近,君無意和蘇長衫都怔了一下,將旗上赫然是「宇文」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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