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時,左翊衛軍大牢外,一個少年悠閑踱來。
牢門雖被陽光籠罩,仍透著森森的寒氣。
「嘩」地一聲,兩把刺刀架在布衣少年面前:「將軍吩咐過,任何人不得入內。」
蘇長衫悠閑拿出一塊令牌,士兵們頓時怔住,互相對視一眼。
將軍令,見令如見人!左翊衛的精兵們猶豫了片刻,終於拿開鋼刀——
牢內皆是石壁,壁頂滴著水。
卓雲面壁而坐,身上沾著濕漉漉的水漬,卻並不顯得頹廢。
蘇長衫緩步走到他跟前,對方顯然聽到了腳步聲,卻連頭也未回,似乎對來者毫無興趣。
「公主不願嫁阿史那永羿,原意嫁給誰?」蘇長衫平平道:「你嗎?」
卓雲遽然抬起頭來。
蘇長衫一撩衣袍,舒服的坐下。任何人看到他坐著的姿勢,都會覺得他坐在上好的松木椅子上。
「你……」卓雲突然認出了他來——天下沒有第二個人能把布衣穿出這樣的氣度。
「你闖入驛館刺殺阿史那永羿,引發大隋和突厥的爭端。」蘇長衫毫無語氣的說:「不僅把君無意推到風口浪尖,也讓隨行的刑部侍郎葦沾衣同樣進退維谷,如此說來,你可算是恩將仇報。」
卓雲的臉色頓時一白。他祖籍長安臨潼,全家十六口人兩年前死於當地惡霸的棍棒下,官匪勾結將死訊掩蓋,他到宮城擊鼓鳴冤——刑部庸官無人理會,卻是當時任六品員外郎的葦沾衣著手調查此事,為衡西村無辜死者申冤。
——葦沾衣於他有恩。
「葦大人對我恩重如山,我決不願給他添麻煩。」卓雲咬牙道:「但我對公主……」
「你與蘭陵公主之間,是兩情相悅?」蘇長衫閑閑道。
卓雲畢竟年少,聞言立刻漲紅了面孔:「公主不知道我的心意,我也不需要她知道,只要她能有個好歸宿。」
「那你又如何能確定,公主不願意嫁突厥?」
卓雲握緊雙拳,眼瞳里似溪水激蕩:「……宮中人人都知道!」
蘇長衫不置可否。
蘭陵公主的母親瀟妃活著時,曾是宮中最受寵的妃子,而她遇刺亡故後,皇上不知是出於何種原因,將這個女兒冷落在偏殿十九年。
卓雲咬牙道:「公主一向不受聖寵,皇上雖然有些不願意,但也沒有太多不舍,就答應把公主嫁給突厥人——辰妃身邊的女官沙曼和我是同鄉,她曾親耳聽到辰妃對皇上說,公主已經及笄成年,該找個好歸宿,突厥王子與大隋有和親之意,皇上當下便答應下來……這些年公主雖名以上是在偏殿靜養,其實根本沒有自由!……和軟禁又有什麼分別?公主身份如此尊貴,她過的日子……簡直還不如宮女。」卓雲握緊了拳。
「既如此,」蘇長衫突然道:「——若我是蘭陵公主,未必不願嫁突厥。」
「不會的!公主決不會願意做和親的犧牲品——她並不像宮人傳說的平庸,她是一個有主見的女子!大業四年朝野轟動一時的《美人》就是公主所作。」卓雲心急之下脫口而出。
蘇長衫抬起眸來。
大業四年,啟民可汗來朝,隨口以《美人》為題請皇上賜詩,皇公貴族才俊們無一人能寫得隋煬帝滿意,卻是從後宮流傳出一首詩。
素手摺春風,
明眸意重重。
清夢枕山河,
妙筆畫蒼穹。
既應了《美人》之題,又寫出了大氣胸襟,啟民可汗心服口服,傳說他還有心愿要見一見這個奇女子,可惜,未能如願。而且,這首詩的作者也從來不為人知。
冷殿清秋,三公主這個人和她的死亡背後,究竟還鎖住了多少秘密——
水滴下石牢,似石壁滲出的血珠。
「大隋朝與突厥和親,所謀為『和』;沒有蘭陵公主,皇上還會嫁其她公主去突厥,沒有阿史那永羿,突厥仍有王者。公主因何而亡故,背後的原因絕沒有你想像的簡單。還有,君無意固然不願兩國交戰,生靈塗炭,也不願你枉送性命——」蘇長衫的話語如劍刃般鋒利的剖析事實:「否則,他大可殺了你。」
卓雲臉色慘白,他說的是事實。
蘇長衫站起身來,他要說的話已經說完。
「你……」卓雲突然喝住他:「我——我現在該怎麼做?」
「當你對事情沒有把握的時候,至少可以做一件事。」
「什麼事?」
「沉默。」蘇長衫從容的一拂衣袖。
牢獄外,陽光金橙,大片蘆葦似此起彼伏的海洋。
蘇長衫負手走開數丈遠,淡淡道:「出來吧。」
雪白的蘆葦海洋里,一個少年走了出來。銀槍紅衣,金色朝陽落在他挺拔的身形上,粲然寫意。
對方皺眉道:「你什麼時候發現我的?」
「你什麼時候跟蹤我,我便什麼時候發現你。」蘇長衫和氣的說。
少年提長槍跨步上前,風姿颯爽俊美,紅衣在青山之上若有燎原之勢:「我來是要告訴你兩件事。」
「第一件事,君將軍被下藥的事和我們殿下無關,我一定會將這件事查清楚;第二件事,沒有人能侮辱草原上的十四銀影騎!」
少年話音未落,已經一槍怒刺向蘇長衫的面門!
他們曾三人聯手,也根本不是蘇長衫的對手,此刻一槍刺去,顯然連一分勝算也沒有。
蘇長衫衣袂微動。一個人的身手若快到極致,反而並不顯得快,只能見清風攜雨從容,片刻之間大地萌蘇,萬柳齊動。
只在少年出手的頃刻,武器已經被奪至蘇長衫手中!
長槍倏然送至少年的咽喉——這本不是一手殺招,但對方若不想送命,只能知難而退。
風盪蘆葦,少年果然迅速後退三步。
但他手中瞬間已多了一樣東西,一塊金屬令牌泛著厚重的冷光,長槍之勢頓時一折。
「不想給君將軍惹上大麻煩,就把槍還給我!」少年將令牌揚向身後的絕壁,隨時準備將它扔下萬丈懸崖。他的武功固然不如蘇長衫,但應變敏捷,出其不意聲先奪人!
「我從不受人威脅。」蘇長衫平平道,他的話說到「受」時,人已至少年跟前,說到「脅」,少年的手臂頓時轟然發麻!
少年的臉上顯出吃痛的神色,只見他手腕一震,將軍令瞬間被他拋向空中——
他們身後空谷蒼茫、懸崖千丈。
蘇長衫飛身去奪令牌,一陣凜凜山風刮過,懸崖邊巨大的松樹轟然作響,少年大笑:「你看清楚!將軍令在這裡!」
少年手中竟還有一塊將軍令!剛才扔出的不過是一塊普通的令牌,蘇長衫平生似乎還未被人如此戲弄過,在電光火石的瞬間,他整個人已被一張大網罩得密不透風!
日月盈仄,辰宿列張——大網如星羅密布,一旦被困入網中,全身的功夫都無法施展。
現在,蘇長衫只有唯一的退路。
除非他要退到萬丈懸崖下!
少年的鳳眸里滿是戲謔的大笑:「你自負武藝高強,卻不知道你們漢人的一句話,『兵不厭詐』嗎?」
在他說話的同時,大網立刻便要罩住蘇長衫的頭臉,卻只見蘇長衫在空中身形一折,雙足欲點懸崖邊的松樹。少年彷彿早就料到了他的舉動,一掌劈向松樹——在這樣的絕境中,哪怕是武功再高強的人,也只有招架之功,絕無還手之力!
卻只見蘇長衫手中金光一閃。剛才的假將軍令竟在他手中化為利器,金光破網而出!
少年神色大變,躲開那利器襲擊的同時,大網已被蘇長衫抓住。
蘇長衫借力騰空,一招之間便要反敗為勝。
此刻少年若肯向後撤,兩人立刻便會安全,可也意味著,他失去了與蘇長衫對抗的機會!
所有人都知道,退一步海闊天空;可在意氣之爭時,大多數人卻本能的揚起手中的劍刃,也不肯在心上擱「忍」字一刀!
只見少年不退反進,向前推出玉石俱焚之力。這一招斷掉了兩個人的退路,大網相連,兩人一齊滾落萬丈懸崖下。
正午日光照進窗內,幾點金色撲在案前。
君無意按著殘醉微痛的額頭,撐坐起身,參軍夏至連忙拿了毛巾過來。
「昨天您喝了整壇『落月痕』,又中了化功散,蘇狀元和葉校尉把您送回來的。」夏至咧嘴笑道:「蘇狀元還讓我們備下了解酒湯。」
桌上果然放著好大一碗解酒湯,倒不像給人喝的,而是給牛喝的。
君無意把濕毛巾捂在臉上,慢慢回想起夜間的情形。
「貴妃娘娘已回到了宮中。」夏至把解酒湯端過來:「蘇狀元還說,借你的一樣東西一用。」他認真的轉達蘇長衫的話——
「落月痕烈酒會讓人醉十二個時辰,不用叫醒君無意。等他醒來告訴他,該醉就醉,不必強撐。他要辦的事情,正好我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