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踏月 十二、真相

邯鄲忍淚道:「方瑞祖籍雖在福建,但他並非今年才到長安,而是三年前就到了長安附近的永灣縣討生活,剛好那時永灣縣饑荒,當地人都只能吃樹皮,餓死的不計其數……方瑞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餓得昏倒在我家門口,邯鄲因為在戲班子里唱戲——偶爾會有達官貴人們的一些賞賜,還能勉強維持生計,於是收留了他。一年後,我們就……私定終身了。」

她的眼中出現一些委屈之色:「接著,方公子給家中傳了書信,要稟報父母娶我為妻,可方家雖然窮……卻是書香清白之家,他的父母看不上我一個拋頭露面的戲子,堅決不同意我們的親事——而這時,我已經有他的孩子了。」

「與我一同唱戲的雲生哥是個心慈的人……他知道我有六個弟妹,還有一個要讀書的方瑞,於是常接濟我們。」邯鄲抽泣道:「我原本以為一切都會過去的,只要等方瑞考上了進士,做了官,他就能堂堂正正的娶我,而他的父母,也終有一天會接受我的……可是……那日方瑞說他不考了,說有了六千兩銀子就可以和帶著我和娃娃去外地謀生計,我……我不知道怎麼辦……」她泣不成聲:「雲生哥勸阻了他……方瑞也已答應了不幫宇文鍾他們舞弊的,我不知道……後來竟會出這樣的事情!」

她長發散亂,悲泣如春水梨花,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有些動容。

范大人也有些唏噓嘆惋,但隨即一拍驚堂木:「——所以,你為了給方瑞報仇,就毒死了宇文鍾?」

「那日宇文鍾來梨棠園,我的確在他的茶里下了葯——」邯鄲昂起頭來,淚水漣漣:「但我並不知道那葯是封喉的丹碧涎,我只以為那是一劑猛烈的瀉藥,會讓人拉七天七夜的肚子,讓他不能去參加考試。」

「一派胡言!既然是你下的毒,又怎麼會不知道是丹碧涎,還是瀉藥?」范大人大怒。

「小女子句句實言,請大人明察。」邯鄲擦著淚道。

「宇文鍾殺方瑞之事,你是如何知道的?」蘇長衫平平的問邯鄲。

「是董大人告訴我的。」邯鄲清清楚楚的答。

「你……你血口噴人!」董晁顫巍巍的站起來:「本官什麼時候與你這戲子見過面?」

「你有沒有把毒藥當瀉藥給邯鄲,勸她去下在宇文鐘的酒里,雖不太好求證——」蘇長衫閑適的踱到董晁面前:「但長安城有丹碧涎賣的店鋪,只有那麼三四家而已,又都跟江湖多少有些關係,我恰好有幾個認識的江湖朋友,想去查證此事也不算為難。」

他從容的接著說:「至於,你有沒有買通『斷刀令』殺邯鄲滅口——斷刀令羅閎固然是一個守口如瓶的人,但不表示他是一個沒有是非準則的人,如果他知道整件事的始末,不知會不會出來作證,董大人?」

董晁看了看宇文化及鐵青的臉色,原本雍容的風度彷彿突然被抽幹了,嚅嚅道:「宇文將軍……你……你相信老夫!」

宇文化及的眼中殺機已動,臉上卻仍帶著冷笑:「董大人啊董大人……你真是機關算盡,恐怕我侄兒去殺那方瑞滅口,也是你慫恿的吧?你為了不讓自己泄露考題的事被透露出去,這連環計策殺了多少無辜人命?」

他說得義正言辭,卻也不著痕迹的把宇文鍾殺人之事也順水推舟推到董晁頭上。

董晁已經完全亂了陣腳,分不清虛虛實實了,只是惶然想要尋求援助。

滿座之中卻無人願意再看他一眼。

范大人已知道董晁必死無疑,立刻見機行事一拍驚堂木:「大膽董晁!竟敢如此玩忽職守,貪贓枉法,草菅人命!本官先將你押入大牢,啟稟皇上之後再行發落!——韓平和孫隼行賄舞弊、縱火傷人,也一起拖下去!」

衙役們立刻一擁而上,將董晁和幾人押了下去。「老夫冤枉啊!——老夫冤枉啊——!」董晁渾濁的喊聲漸去漸遠。

范大人又看了看地上跪著的邯鄲,只覺得這女子其情可憐,正在猶豫不決時,只聽宇文化及道:「雖是受董晁唆使,但這邯鄲是親手毒死我侄兒的犯人,當重重懲罰以平民憤!」

「范大人——」君無意站了起來:「不知者犯下罪行,當量刑適當,才能令人心服,世事的道理是相通的。」

范大人看了看君無意,又看了看宇文化及,兩邊都不敢得罪。

而君無意這一句話出來,看似溫和,實則鋒利——沉厚老辣如宇文化及,如何不懂得權衡利弊?宇文化及剛才將殺方瑞之罪推到董晁頭上,君無意也聽出來了。宇文鍾雖已死,但科考舞弊已是大罪,殺人滅口更加罪重一等,如果要給宇文鍾之案一個轉圜的餘地,就不能重罰這女子——世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君無意點到為止,宇文化及心知肚明,這不僅是宇文鍾一個人事,更關係到宇文家族——甚至宇文化及頭上的烏紗帽。

臉上半分也不露,宇文化及只拖著鼻音哼道:「范大人自當酌情處理。」

這「酌情」二字大有深意,范大人聽出宇文化及已讓了步,心中本來就對邯鄲有些憐憫,便拍驚堂木道:「罪女邯鄲,誤殺宇文鍾——本官念你是受人矇騙,有不知之情,就判你入獄兩年!其他疑犯,當堂釋放——!」

「謝大人恩典。」邯鄲含淚深深的拜了下去。

正月樓的黃福財和幾個廚子們都驚喜的聽著「當堂釋放」幾個字,梨棠園的其他人也都鬆了口氣。只有南門若愚看著邯鄲,眼中淚光閃爍。

「……我會好好照顧團團。」南門若愚仍有些笨笨的說,但他眼裡的淚光卻充滿關懷和真摯。

邯鄲抹了抹眼淚,深深看了他一眼,終於隨衙役們走了出去。

「退堂——!」

公堂外,陽光很好,彷彿一切都終會溫暖起來。

「大愚,昨天要不是我家將軍渡內力給你治傷,你今天別說上公堂了,恐怕真的躺著昏迷不醒也說不定。」葉舫庭湊在南門若愚耳邊小聲道。

南門若愚感激的看著君無意,又看了看蘇長衫和葉舫庭,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但最終卻只憋出了五個字:「你們……都很好。」

葉舫庭幾乎笑岔了氣:「哈哈……你們黃老闆一點也沒有說錯,你——你的嘴可真是笨啊!——」她捂著笑疼的肚子問:「哈……既然我們都很好,你要怎麼報答報答我們這些好人呢?」

南門若愚很為難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無奈搖頭的君無意,再看了看一臉悠閑的蘇長衫,誠懇的說:「我們回客棧,我做菜請你們吃——或者我教長衫做菜也行。」

原來,他還沒有忘記當日蘇長衫想要學做菜的事。

卻聽君無意和葉舫庭同時道:「——教蘇同就不必了!」

正月客棧後。

「大愚,你就住這地方……」葉舫庭四下打量,南門若愚不好意思的摸摸頭。

「你唱一場戲能掙多少銀子?」關上破爛的門,葉舫庭小聲問。

「一百兩。」南門若愚也低聲答。

「你做夥計一個月能有多少銀子?」葉舫庭又問。

「客棧里包吃包住,還有五兩六錢。」

「也就是說你一個月有一百零五兩六錢銀子。」葉舫庭迅速的打著算盤,笑嘻嘻的颳了他的鼻子一下:「比大小姐我的俸祿還高耶!那你怎麼還住這麼破的草屋?」

南門若愚笨笨的看著她,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

「西街的慈庵堂的孤寡老人,每個月都會在院子里的破瓦罐中發現一百兩銀子,大家都說是菩薩顯靈——」蘇長衫看了大愚一眼:「這個菩薩是不是你?」

南門若愚的臉頓時紅了,雖棱唇緊抿,但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蘇長衫說話一向很有根據,他原本就不是在問他。

馮二看到他子時踏月悄悄出門,自然就是去慈庵堂的破瓦罐中放銀子的。其實他每個月都會在深夜子時去做相同的事情,已有四年未曾間斷。

葉舫庭瞪大眼看著他:「這麼說,你把每個月的一百零五兩六錢都拿去接濟別人了?所以你才會窮得連一件冬衣都買不起?」

「君將軍哇——」葉舫庭回頭喊:「恭喜你!你現在不是全天下最笨的人了!」

她笑眯眯的指著南門若愚:「比你更笨的人出現了。」

「既然我們都是笨人,」君無意一撩衣袍坐下,聞言微笑:「聰明人要請客。」

「我只比你們聰明一點點啦……」葉舫庭立刻謙虛的將禍水東引:「蘇大才子才是公認的最有智慧的人~」

「你如此恭維,恐怕請客也不能表達我的誠意——」蘇長衫道:「我還要親自下廚。既然大愚答應了教我做菜,你們不妨再嘗一嘗我的廚藝。」

葉舫庭一臉黑線,大聲抗議:「不……不要哇!」

……

一個半時辰之後。

南門若愚端著一盤魚進來,蘇長衫隨後而至,把身上的圍裙解開:「應給比以前有進步,你們嘗一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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