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接受改造 三 不可衡量的人

這兩個普普通通的農民,被我想像成「粗野的、無知的、容易激動地發泄仇恨而又根本不管什麼改造和寬大」的農民,就是這樣地寬恕了我們!

我們後來看完了礦場,輪到參觀礦上福利事業的時候,便到方素榮工作的託兒所去訪問。這天方所長有事到瀋陽去了,所里的工作人員向我們談了昨天日本戰犯跟方素榮見面的情形。

「你們已經學完了關於第一個五年計畫、農業合作化、手工業和私營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這一系列的文件,你們從報上又看到了幾個大城市私營企業實現了公私合營的新聞,你們得到的關於社會主義建設的知識還僅限於是書本上的。為了讓理論學習與實際聯繫起來,你們需要看一看祖國社會上的實況,因此政府不久將要組織你們到外面去參觀,先看看撫順,然後再看看別的城市。」

……

第一個是一位普通的青年婦女。她是當年平頂山慘案的倖存者,現在是撫順露天礦託兒所的所長。我們首先參觀的是撫順露天礦。礦方人員介紹礦史時告訴了我們這個慘案。

「我看有政府人員帶著,不會出什麼岔子,不然政府不會讓咱們出去的。」

「我看難說,老百姓萬一激動起來呢?我可看見過,我是小職員出身的。」這是前偽滿興農部大臣老甫說的,他從前做過張作霖軍隊里的小糧襪官。「老百姓萬一鬧起來,政府該聽誰的呢?」

「你們說,老百姓看見咱們,會怎麼樣?」

「事情都過去了,不用再說了吧!」她擦擦眼淚,「只要你們肯學好,聽毛主席的話,做個正經人就行了!」

「你以為不宣布,人家就不知道?」老元譏笑他,「你以為東北人不認識你就不要緊了?只要東北老百姓認出一個來,就全明白啦!想認出一個來可不難啊!」

她怎樣發落?痛罵吧?痛哭吧?或者走出去,把鄰居們都叫來,把過去的死難者的家屬都找來,共同地發泄一番怒氣吧?

「您說的那個康德,就是偽滿的漢奸皇帝溥儀,就是我。我向您請罪。……」

這天下午,在花畦邊上,我聽到有人在議論我所擔心的一個問題。

一九五六年春節後,有一天所長給我們講完了國內建設情況,向我們宣布了一項決定:

那老大娘呆住了。顯然這是出乎她意料的事。即使她知道來參觀的是漢奸犯,也未必料到我們的姓名和具體的身份,即使她知道我的姓名、身份,也未必料到會向她請罪,請她發落。……

原來我們是默默地垂淚,聽了這句話,都放聲哭出來了。

撫順露天礦大坑的東部,距市中心約四公里,有一座住著一千多戶人家的村鎮,地名叫平頂山。這裡的居民大部分都是窮苦的礦工。日本強盜侵佔了東北,撫順地區和東北各地一樣也出現了抗日義勇軍,平頂山一帶不斷地有抗日軍出沒活動。一九三三年中秋節的夜裡,南滿抗日義勇軍出擊日寇。襲擊撫順礦的一路抗日義勇軍在平頂山和日寇遭遇,擊斃了日寇楊伯堡采炭所長渡邊寬一和十幾名日本守備隊的隊員,燒掉了日寇的倉庫。在天亮以前,抗日義勇軍轉移到新賓一帶去了。

抗日義勇軍走後,日本強盜竟然決定用「通匪」的罪名,向手無寸鐵的平頂山居民實行報復。第二天,日本守備隊六個小隊包圍了平頂山,一百九十多名兇手和一些漢奸,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挨門挨戶把人們趕出來,全村的男女老幼,一個不留全被趕到村外的山坡上。等全村三千多人全聚齊了,日寇汽車上蒙著黑布的六挺機槍全露了出來,向人群進行了掃射。三千多人,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生病的老人和懷孕的婦女,全倒在血泊里了。強盜兇手還不甘心,又重新挨個用刺刀扎了一遍,有的用皮鞋把沒斷氣的人的腸子都踢出來,有的用刺刀劃開孕婦的肚子,挑出未出生的嬰兒舉著喊:「這是小小的大刀匪!」

「憑我的冤讎,我今天見了你們這些罪犯,一口咬死也不解恨。可是,」她是這樣說的,「我是一個共產黨員,現在對我更重要的是我們的社會主義事業,是改造世界的偉大事業,不是我個人的恩仇利害。為了這個事業,我們黨制定了各項政策,我相信它,我執行它,為了這個事業的利益,我可以永遠不提我個人的冤讎。」

但是日本強盜殺不絕英雄的平頂山人,也嚇不倒英雄的撫順工人。一個名叫方素榮的五歲小女孩,從血泊里逃出來,被一個殘廢的老礦工秘密收留下。她活下來了,今天她是血的歷史見證人。

「我知道你們是什麼人。」半晌沒說話的兒子說,「毛主席說,大多數罪犯都能改造過來。他老人家的話是不會錯的。你們好好改造認罪,老百姓可以原諒你們!」

日本戰犯來參觀託兒所,所里的工作人員說:「對不起,我們沒讓所長接待你們,因為她是平頂山人,我們不願意讓她受到刺激。」日本戰犯差不多都知道平頂山事件,他們聽了這話,一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後來,他們商議了一下,認為應當向這位受到日本帝國主義者災難的人表示謝罪,懇求她出來見一見他們。女工作人員很不願意,但經他們再三懇求,終於把方所長請來了。

日本戰犯們全體向她鞠躬表示謝罪之後,請求她把當時的經歷講一講。方素榮答應了。

「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她說,「前前後後都是街坊,爺爺領著我,媽媽抱著我兄弟——他還不會說話。鬼子兵跟漢奸吆喝著說去照相。我問爺爺,照相是什麼,爺爺給了我一個剛做好的風車,說別問了,別問了……」

老元的話正說到我心坎上。東北人民從前被迫向「御真影」行禮行了十來年,難道認出我來還費事嗎?

八處槍彈和刺刀的創傷使她疼痛難忍,但是更難忍的是恐怖。爺爺已經不說話了,媽媽和兄弟也不見了。她從屍體堆里爬出來,爬向自己的村子,那裡只有餘燼和煙塵。她連跑帶爬,爬出一道刺網,在高粱茬地邊用手蒙住臉趴在地上發抖。一個老爺爺把她抱起來,裹在破襖里,她又昏睡過去。

這是使幾百名日本戰犯頓時變成目瞪口呆的寬恕,這是使他們流下羞愧悔恨眼淚的寬恕。他們激動地哭泣著,在她面前跪倒,要求中國政府給他們懲罰,因為這種寬恕不是一般的寬恕。

從心靈到肌膚,無處不是創傷的方素榮,懷著異常的仇恨盼到了日本鬼子投降,但是撫順的日本守備隊換上了國民黨的保安團,日本豢養的漢奸換上了五子登科的劫收大員,大大小小的騎在人民頭上的貪官污吏。流浪還是流浪,創傷還是創傷,仇恨還是仇恨。舊的血債未清,新的怨仇又寫在撫順人民的心上。為了對付人民的反抗,蔣介石軍隊在這個地區承繼了日本強盜的「三光政策」,災難重臨了方素榮的家鄉。方素榮又煎熬了四個年頭,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她的家鄉解放了,她的生命開始見到了陽光。黨和人民政府找到了她,她得到了撫養,受到了教育,參加了工作,有了家庭,有了孩子。現在她是撫順市的一名勞動模範。

今天,這個在仇恨和淚水中長大的,背後有個強大政權的人,面對著一群對中國人犯下滔天罪行的日本戰犯,她是怎樣對待他們的呢?

許多人都以歡欣鼓舞的心情迎接這次參觀,我卻終日惴惴不安,好像面臨著的是一場災難。我竟沒有料到,我在參觀中所看到的人,所受到的待遇,完全與我想像的相反。

她表示的是寬恕!

不。她嘆息了一聲。這是把凝結起來的空氣和我的心臟融化開來的嘆息:

一個普通的青年婦女,能有如此巨大的氣度,這實在是難以想像的。然而,我親身遇到了還有更難以想像的事。假定說,方素榮由於是個共產黨員、工作幹部,她的職務讓她必須如此(這本來就是夠難於理解的),那麼台山堡農村的普通農民,又是由於什麼呢?

台山堡是撫順郊區一個農業社的所在地。第二天早晨,在去這個農業社的路上,我心中一直七上八下,想著檢舉材料上那些農民的控訴,想像著懷著深仇的農民將如何對待我。我肯定方素榮對戰犯所做到的事,「無知」而「粗野」的農民是決做不到的。昨天在撫順礦區曾遇到一些工人和工人家屬,對我們沒有什麼「粗野」的舉動,甚至於當我們走進一幢大樓,參觀工人宿舍時,還有一位老太太像待客人似地想把我讓進地板擦得甑亮的屋子。我當時想,這是因為你不知道我們的身份,如果知道了的話,這些文明禮貌就全不會有了。昨天參觀工人養老院時,所方讓我們分頭訪問老人們。這都是當了一輩子礦工或者因工傷殘廢被日本人從礦里踢了出來的人,他們無依無靠,流浪街頭,支持到撫順解放時,只剩了一口氣。人民政府一成立,就搶救了他們,用從前日本人的豪華旅店改做這個養老院,讓他們安度晚年。他們每天下棋、養花、看報,按自己的興趣進行各項文娛活動。我和幾個夥伴訪問的這位老人,向我們談了他一生的遭遇,那等於一篇充滿血淚和仇恨的控訴書。聽他說的偽滿政權下礦工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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