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由疑懼到認罪 七 坦白從寬

「我溥儀沒有良心。政府給我如此人道待遇,我還隱瞞了這些東西,犯了監規,不,這是犯了國法,這東西本來不是我的,是人民的。我到今天才懂得,才想起了坦白交代。」

在所長的接待室里,我站在所長面前,低著頭。在靠窗的一張桌子上,那四百六十八件首飾,發射著令人惋惜的光彩。假如我的「主動坦白」可以挽救我,假如寬大政策對我有效驗的話,那麼光彩就讓它光彩去吧。

所長注視了我一陣,點點頭說:「坐下來吧!」從這一聲里,我聽出了希望。

「你為了這件事,經過了很多思想鬥爭吧?」所長問。

我避開了那個紙條,說我一直為這件事心中不安。在我說的那些話里,只有最後一句是真的:「我不敢坦白,我怕坦白了也得不到寬大處理。」

「那為什麼呢?」所長的嘴角上漾著笑意,「是不是因為你是個皇帝?」

我怔了一下,承認了:「是的,所長。」

「也難怪你會這樣想,」所長笑起來了,「你有你的獨特歷史,自然有許多獨特想法。我可以再告訴你一次: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政策是說到做到的,不管從前是什麼身分,坦白的都可以從寬,改造好的還可以減刑,立功的還可以受獎。事在人為。你這些東西當初沒交出來,犯了監規,並且藏在箱底里一年多,如今你既然自己來坦白,承認了錯誤,這說明你有了悔悟,我決定不給你處分。」

說罷,他命令門外的看守員去找保管員來。保管員到了,他命令道:

「你把那堆東西點收下來,給溥儀開一個存條。」

我感到太出乎意料了。我連忙站起來:

「不,我不要存條。政府不肯沒收,我也要獻出來。」

「還是給你存起來吧。你在這裡點交。」所長站起來要走,「我早已告訴過你,對我們說來,更有價值的是經過改造的人。」

我帶著四百六十八件首飾的存條,回到了監房。同伴們正開討論會,討論著正在學習的《中國怎樣降為殖民地半殖民地》這本書里的問題。他們看見我回來了,停下討論,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待遇,慶賀我有了進步。

「老溥,佩服你!」他們現在已經不叫我溥先生,而是一視同仁地以「老」字相呼了。剛一聽到這稱呼,我比聽叫「先生」更覺著不是滋味,不過今天被他們叫得很舒服。「老溥,從你這件舉動上,給了我啟發!」「老溥,沒看出你真有勇氣。」「老溥,我有你這例子,更相信寬大政策了。我向你表示感謝。」等等。

我這裡該補充說明一件事。自從我的衣物自洗自縫以來,我的外形比以前更加狼狽不堪了,而同伴們對我的尊敬也隨著「先生」的稱呼去了一大半,有人甚至於背後叫起我「八雜市」(哈爾濱從前一個專賣破爛的地方)來。在學習上表現出的無知,也時常引起他們的毫無顧忌的笑聲。總之,我明白了自己在他們心目中的身分。現在他們再三對我表揚,我頓時有了揚眉吐氣之感。

這天休息時,我在院子里聽見前偽滿駐日大使老元對別人談論這件事。老元這人心眼極多,可以說眼珠一轉就夠別人想一天的。這個多心眼的人說出一段話,大大觸動了我的心事:

「老溥是個聰明人,一點不笨。他爭取了主動,坦白那些首飾,做的極對。其實,這種事瞞也瞞不住,政府很容易知道的。政府掌握著我們的材料,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多。你們想想報上的那些三反、五反的案子就知道。千百萬人都給政府提供材料,連你忘了的都變成了材料,飛到政府手裡去了。」

照他這話說來,我在自傳里扯的謊,看來也瞞不住了。

如果我說了出來,會不會像交出珠寶一樣的平安無事呢?一個是政治問題,一個是經濟問題,能一樣對待嗎?所長可沒說。可是似乎用不著說,犯了法就是犯了法,經濟上犯罪也是犯罪,三反、五反案件重的重辦、輕的輕辦,坦白的從寬,應該全是一樣的。

話是這樣說,事情不到臨頭,我還是下不了決心。跟上回不同的是,報上一出現「寬大」二字,我比以前更加想看個究竟了。

三反、五反運動接近了尾聲,結案的消息多了起來,而且儘是「寬大處理」的。老王是干過「法官」的,我曾跟他研究過報上的那些案件。每次研究,我總在心裡跟我自己的事情聯繫起來,反覆考慮,能否援用這項政策。後來所方叫我們寫日寇在東北的罪行材料時,我想的就更多了。

政府為了準備對日本戰犯的處理,開始進行有關調查,號召偽滿戰犯提供日寇在東北的罪行材料。那天所方幹部宣布這件事的時候,有人提出一個問題:「除了日寇的,別的可不可以寫?」幹部回答:「當然可以寫,不過主要的是日寇罪行。」我聽了,不由得犯了嘀咕:他要寫什麼別的?別的當然是中國人的,中國人最大的罪犯當然是我!我家裡的人會不會也要寫點「別的」?

偽滿戰犯對於寫日寇在東北的罪行,都很積極。我們這個組,頭一天就寫出了十多份。組長老王收齊了寫好的材料,滿意地說:「我們的成績不錯!明天一定還可以寫出這麼多。」有人介面說:「如果讓東北老百姓寫,那不知可以寫出多少來。」老王說:「那還用說,政府一定會向東北人民調查的!你看呢,老溥?」我說:「我看是一定的,可不知道這次除了日寇,還調查別人不?」「不調查別人,可是准有人要寫到我們。老百姓恨我們這些人不下於恨日本人呢!」

吃晚飯的時候,是大李來送飯。我覺著他好像特別有氣似的,他不等我把飯菜接過來,放在地上就走了。他走開以後,我立刻想起了我離開靜園的時候,是他幫助我鑽進車廂里去的。

第二天,我們又寫了一天材料。我知道的不多,寫的也少了。老王收材料時,仍很滿意,因為別人寫的還是不少。他說:「你們瞧吧,以此推想,東北人民寫的會有多少!政府掌握了多少材料!干過司法工作的就知道,有了證據就不怕你不說。從前,舊社會司法機關認為頂難的就是證據,可是在人民政府這裡,老百姓都來提供材料,情形就不同了。」我聽了這話,心裡又是一跳。

「政府掌握了材料!」這話我不是第一次聽說了。今天早晨,我們議論報上一條關於捕獲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消息時,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這句話。報上這條消息中說,一九三五年殺害了紅軍將領方誌敏的劊子手,已經在湖南石門的深山中捕獲了。這個劊子手在湖南解放後,先藏在常德縣,後來躲到石門的深山裡,繼續干反革命活動,但是終於給公安機關偵察出來。怎麼查出來的,報上沒說。我心想,這大概又是掌握了材料,大概共產黨從一九三五年就把這個劊子手的材料記下來了。我跟老王學得了一句司法術語,這叫「備案存查」。

第三天,當我寫下了最後的一條材料,忽然聽到樓梯口上有人聲。我扭過頭來,看見有個陌生的中年人出現在崗台的附近,後面隨著所長。根據經驗,我判斷出這是上級機關來人視察。這位視察人員挨次察看了每間監房,聽著看守長報告每個監房犯人的名字,面上毫無表情。他沒穿軍衣,我卻覺得他像一位軍人,這與其說是由於他的精確適度的每個動作和他的端正的體型,無寧說是由於他的嚴肅的面容。他大約不到五十歲。

「你在於什麼?」他在我們的監房外停下了,這樣問著,眼睛看著我。我沒料到他的聲調很溫和,而且他臉上浮著一絲笑容。

我站了起來,報告說我正寫日寇的罪行。他對我的回答感到興趣:「你知道些什麼日寇罪行?」

我把剛寫好的,從前聽佟濟煦說的那段屠殺建築秘密工程工人的故事說了。

也許是我的神經過敏,也許事實就是如此,我覺得他臉上的那一絲笑容突然消失了,他的目光變得非常嚴峻。我萬沒料到這個故事引起了他這麼強烈的反應。

「我當時聽了很刺激,我原沒想到日本人這樣殘忍。」我不安地說。

「你為什麼不向日本人抗議呢?」他逼視著我的眼睛。

我覺出他在生氣,趕緊低下了頭,輕聲說:

「我……不敢」

「你不敢,害怕,是嗎?」他不要我回答,自顧說下去,「唉,害怕,害怕就能把一個人變成這樣!」末後這句,又恢複了平靜的聲調。

我低聲說:「這都是由於我的罪過造成的,我只有向人民認罪,我萬死不足以蔽其辜!」

「也不要這樣,把一切攬到自己頭上。你只能負你自己那部分責任。應當實事求是。是你的,你推不掉,不是你的,也不算在你的賬上。」

我仍繼續說,我的罪是深重的,我感激政府對我的待遇,我已認識自己的罪惡,決心改造好。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聽我的話,只見他察看我們的監房各處,並且叫一個犯人拿過漱口杯看了一看。等我說完,他搖搖頭,說道:

「應當實事求是。只要真正認罪,有了悔改表現,一定可以得到寬大。共產黨說話算數,同時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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