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由疑懼到認罪 六 小家族起變化

所長這段話的含意,我是過了許多年以後才明白的。當時我只是想,他既然說「需要改造」,那麼我眼前就沒有什麼危險。

可是萬沒想到,在我覺得已經沒了危險的時候,危險就來了。

有一天,我的眼鏡腿掉了,我請看守員代我送到大李那裡去修理。大李是個很巧的人,他常給人修理些小玩意,像眼鏡、鐘錶、自來水筆等等,到他手裡都能整舊如新。我的眼鏡每逢有了毛病,他總是很認真地給我修好。沒想到,這一次他的態度變了。

我們這個管理所的建築有個特點,樓上樓下的聲響可以互相聽到。看守員拿了我的眼鏡下樓不久,我就聽見了大李嘟嘟囔囔的聲音。語音雖不清楚,但可以聽出是不高興。過了一會兒,看守員把眼鏡帶回來了,無可奈何地對我說:「你是不是自己想想辦法?他說沒辦法修。」

我聽到大李的嘟嚷聲時,就滿肚子是氣,心想他竟然敢對我端架子,太可惡了。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敢端下去。我對看守員說:「我自己會就不找他了。上次就是他修好的,還是請江先生跟他再說說吧。」這位江看守員年紀很輕,個子瘦小,平常很少說話。我們同屋的人都說他為人老實。他果然很老實,聽了我的話又下樓去了。

這回大李沒推,給我修理了。可是拿回來一看,修得非常馬虎,只是用一根線系了一下,連原來的螺絲都不見了。

我仔細地琢磨了一下,終於明白了大李是變了,而且不是從今天開始的。我記起了不久前的一天,我因為多日不見大李,散步時想問他在忙什麼,就叫小瑞去找,不料小瑞回來說:「大李說他忙,沒功夫。」剛才從他拒絕修眼鏡的嘟囔聲音里,我模糊地聽到這樣一句話:「我不能老伺候他,我沒功夫!」

修眼鏡的事過去不久,便到了一九五二年的新年。所方讓我們組織一個新年晚會,自己演唱一些小節目,作為娛樂。舞台就是崗台前的空地。我在「三人快板」這個節目上,又發現了不祥之兆。

這是小秀小固和大李三個人自編自演的。他們那間屋子裡,除了小瑞,全都上了台。他們三個人用問答的形式,數說著發生在犯人中的引人發笑的故事,諷刺了某些犯人不得人心的行為。比如被人們稱做大下巴的前偽滿司法大臣張煥相,他最愛對人發脾氣,吵起來弄得四鄰不安,他在吃飯時常灑一地飯粒,別人如果給他指出來,他就灑得更多。又比如有些人當看守員經過的時候拚命提高嗓門讀書,其實不是為自己讀,而是做給所方看。他們一面念著快板,一面模仿著被諷刺者的姿態,引起了一陣陣的笑聲。我一聽就知道這主要是小固編的。起初我也覺得很好笑,可是聽到後來就笑不起來了。他們諷刺起一些迷信鬼神的人。他們說,這種人不明白從前算卦、求神並沒有挽救了自己,進了管理所還偷偷地念咒求神。這段快板的諷刺對象,顯然也把我包括了進去,因為我這時還沒有完全停止念咒求神的活動。這段快板,說的雖然並非毫無道理,可是,我怎麼可以被諷刺呢?不錯,從前我確實是上過卦、乩、經、咒的當,我們現在關在監獄裡,漸漸明白了求神不如求人的道理,可是又何必當眾影射我?這簡直是「沒上沒下」了!

問題還不僅限於此。接著,他們又諷刺了一種人,這種人進了監獄,明白了許多道理,政府拿他當人看待,「但是他仍要給別人當奴才」,「百依百順地伺候別人」,結果不能幫助「別人」改造,只能「幫助別人維持主人架子,對抗改造」。我一聽立刻就明白了這個被諷刺的人是誰,這個「別人」又是誰。同時也明白了小瑞不參加這個節目演出的原因。我心裡疼惜起小瑞來,我更擔心小瑞會撐不下去。

事實上,小瑞跟別人一樣,也有了一些變化。最近大李、小秀和小固在院子里不露面了,小瑞也減少了露面的次數,我的臟衣服逐漸積壓起來,多日送不出去。

開過這次晚會,小瑞索性不來拿我的衣服去洗了。緊接著,又出了一件大事。

這天該我值日,我蹲在欄杆邊上等著接飯菜。送飯菜的是小瑞。他把一樣樣飯菜遞完,最後拿出一張疊成小塊的紙條,放在我手裡。我怔了一下,忙悄悄地藏起來,然後回身送飯,儘力不動聲色。飯後,我裝作上廁所,在屋角矮牆後的馬桶上,偷偷地打開紙條。只見那上面寫著:

一股怒火,陡然在我胸中升起。但是過了不大時間,這股怒火就被一股冷氣壓熄了。我看到了眾叛親離的預兆。

紙條扔到馬桶里被水沖走了,紙條所帶來的心思卻去不掉。我默默地回想著這幾個青年人的過去和現在,覺得他們的變化簡直不可思議。小秀不必說了,其餘的幾個是怎麼變的呢?

大李,他的父親原在頤和園當差,侍奉過西太后,由於這個關係,在宮裡裁汰太監時,他得以進宮當差,那年他才十四歲。後來隨我到天津,和另外幾個童僕一起,在我請來的漢文教師教導下念書。他正式做了我的隨侍,是我認為最可靠的僕人之一。我離大栗子溝時,挑了他做跟隨。在蘇聯,他曾因一個日本人不肯讓路而動過拳頭,對我卻始終恭順,俯首貼耳地聽我訓斥。他為我銷毀珠寶,做得涓滴不留,一絲不苟。對這樣的一個人,我實在想像不出他發生變化的理由。現在事實就是如此,在他的眼裡,已經沒有了「上邊」和「下邊」了。

小固,是恭親王溥偉的兒子,溥偉去世後,我以大清皇帝的身分賜他襲爵,把他當做未來「中興」的骨幹培養,他也以此為終身志願,到了蘇聯還寫過述志詩以示不忘。他在我的教育下,篤信佛教,曾人迷到整天對著骷髏像參「白骨禪」,而且剛到哈爾濱那天,還不忘表示過忠誠。沒想到這樣的人,竟會編出那樣的快板來諷刺我,顯然,他的忠誠是不存在了。

最不可思議的是小瑞的變化。如果說大李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小秀是由於「睚眥之仇」,小固是看穿了「白骨樣」之類的欺騙,那麼小瑞是為了什麼呢?

小瑞是清朝停親王的後人,他家這一支自從他祖父載濂、叔祖父載漪和載瀾被列為「庚子肇禍諸臣」之後,敗落了下來。他十九歲那年被我召到長春,與其他的貧窮「宗室子弟」一起念書。在那批被稱為「內廷學生」的青年中,他被我看做是最聽話、最老實的一個。我覺得他天資低些,心眼少些,而服侍我卻比心眼多的更好。在蘇聯,他表現出的忠誠,五年如一日。記得我曾經試驗過他一次,我對他說:「你如果真的忠於皇上,心裡有什麼,都該說出來。你有沒有不敬的想頭?」他聽了,立刻滿臉通紅,連聲說「有罪有罪」,經我一追問,這老實人說出了一件使他不安已久的事。原來有一次我為了一件事不稱心,叫幾個侄子一齊跪了一個鐘頭,他那時心裡喊了一聲冤枉,埋怨我不好伺候。他說出了這個秘密,滿臉流汗,恐惶萬狀。如果我這時下令叫他痛打自己一頓,他必是樂於執行的。我只點點頭說:「你只要知罪就行了,姑且寬赦你這一回!」他忙磕頭謝恩,好像從地獄回到天堂一樣的快樂。從蘇聯臨回國時,我斷定性命難保,曾和妹夫、弟弟們商量「立嗣」問題,決定叫小瑞做我的承繼人。他聽到這個決定後的表現就更不用說了。如果說,在蘇聯時我有時還叫別人干點什麼,那麼回國之後,別人就不用想插手,因為我身邊的事全被他包辦下來了。這樣的一個人,今天卻教訓起我來,說我「有罪」了!

這些不可思議的變化,其實只要細想一下,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來的。新年晚會那天,小固有一段快板詩,裡面反映了他們的思想變化。大概意思是說他從少年時期到了偽滿,終日在「內廷」里聽著反宣傳,受著奴化教育,久而久之認為日本人是天底下最強大的,中國老百姓是天生無能、該受擺布的,以及人是生來要分等級的等等。他們回國之後,才明白過去是受了騙。回國的第一天,在綏芬河車站上發現火車司機是中國人,這就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以後,幾乎天天發現有出乎意料的事情。他們最感到意外的,是所方人員的態度和抗美援朝的勝利。……

小固的這段唱詞,我當時只當做是一般的開場白,未加註意。然而這不正是他們對我「背叛」的原因嗎?他們不是發現被我欺騙了嗎?但這都不是我當時能理解的。我最不明白的是,他們離開了我以後,與所方人員——所長、幹部、看守員、炊事員、醫生、護士們接觸時,都強烈感覺出與前不同的地位:在這裡,雖然是個犯人,卻是個有人格的人,而從前雖然被看做是個貴族,被看做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實際上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奴才。他們越想越覺得自己的青春時代過得不光彩。我們回國,列車在瀋陽站停下時,正趕上與我們同車的一位女工 下車,這位女工因保護祖國財產而負傷,在站上她受到了各界人士們的熱烈歡迎。他們聽車上的公安戰士們講述了那位青年女工的故事,第一次知道了原來還有這樣不同的青年生活在人間。以後,他們又聽到了志願軍的英雄事迹,祖國建設事業中的英雄事迹,這給他們打開了視野。他們經過不斷的對比,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