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由疑懼到認罪 三 我離開了家族

為什麼把我和家族分開?我到很晚才明白過來,這在我的改造中,實在是個極其重要的步驟,可是在當時,我卻把這看做是共產黨跟我勢不兩立的舉動。我認為這是要向我的家族調查我過去的行為,以便對我進行審判。

我被捕之後,在蘇聯一貫把自己的叛國行為說成是迫不得已的,是在暴力強壓之下進行的。我把跟土肥原的會談改編成武力綁架,我把勾結日本帝國主義的行為和後來種種諂媚民族敵人的舉動全部掩蓋起來。知道底細的家族成員們一律幫我隱瞞真相,哄弄蘇聯人。現在回到了中國,我更需要他們為我保密,我必須把他們看管好,免得他們失言,說出不該說的話來。特別是小秀,更需加意防範。

到撫順的第一天,我就發現小秀因為火車上的那點「眶毗之仇」,態度有些異樣。那天我進了監房不久,忽然覺著有什麼東西在脖子上爬,忙叫小秀給我看看。要是在以往,他早就過來了,可是那天他卻裝作沒聽見,一動不動。不但如此,後來小瑞過來,從我脖子後頭找到一個小毛蟲,扔在地上,小秀在旁邊還哼了一聲:「現在還放生,放了生叫它害別人!」我聽了,渾身都覺著不是勁。

過了幾天,小瑞給我整理被褥,我叫他把被子抖一抖。這個舉動很不得人心,把屋裡抖得霧氣騰騰。溥傑鼓著嘴,躲到一邊去了,小固捂著鼻子對小瑞說:「行行好吧。嗆死人啦!」小秀則一把抓過被子,扔到鋪上說:「這屋子裡不只你們住著,別人也住著!為了你們就不顧別人,那可不行。」我沉下了臉,問道:「什麼你們我們?你還懂規矩嗎?」他不回答我,一扭頭坐在桌子旁,悶著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他噘著嘴使勁在紙上畫,想看看他畫什麼,不料剛走過去,他拿起紙來就扯了。恍惚之間,我看到了一行字:「咱們走著瞧!」

我想起了火車上的那回事,嘗到了自作自受的後悔滋味。從這天起,我儘力向他表示好感,拿出和顏悅色對他。我找了個機會,單獨向他解釋了火車上那回事,並非出於什麼惡意,我對他一向是疼愛的。此後,一有機會我就對三個侄子大談倫常之不可廢,大難當前,和衷共濟之必要。當小秀不在跟前的時候,我更囑咐別人:「對小秀多加小心!注意別讓他有軌外行動!多哄哄他!」

經過一番努力,小秀沒發生什麼問題,後來報上那篇文章在我們腦子裡5!起了幻想,小秀的態度也完全正常了。可是我對他剛放下心,就調整監房了,看守員叫我一個人搬到另一間屋子裡去。

小瑞和小固兩人替我收拾起鋪蓋、皮箱,一人替我拿一樣,把我送到新屋子。他們放下東西走了。我孤零零地站在一群陌生人面前,感到非常彆扭,簡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這屋子裡原來住著八個人,見我進來,都沉默不語,態度頗為拘謹。後來,大概是經過一致默契,有人把我的鋪蓋接過去,安放在靠近牆頭的地方。以後我才明白,這個地方是冬暖夏涼的地方,冬天得暖氣,夏天有窗戶。我當時對這些好意連同他們的恭敬臉色全沒注意,心裡只想著這次分離對我的危險。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覺得這裡連板炕都似乎特別硬。我站起來,抱著胳臂踱開了。

我踱了一陣,想出一個主意,就走到房門前,敲了幾下門板。

「什麼事?」一位矮墩墩的看守員打開門問。

「請問先生,我能不能跟所長先生談一件事?」

「哪類的事?」

「我想說說,我從來沒跟家裡人分開過,我離開他們,非常不習慣。」

他點點頭,叫我等一等。他去了一會兒,回來說所長准許我搬回去。

我高興極了,抱起鋪蓋,看守員幫我提上箱子,便往回里走。在甬道里,我碰見了所長。

「為照顧你和年歲大些的人,所里給你們定的伙食標準比較高些,」所長說,「考慮到你們住一起用不同的伙食,恐怕對他們有影響,所以才……」

我明白了所長原來是這樣考慮的,不等他說完,就連忙說:「不要緊,我保險他們不受影響。」我差點說出來:「他們本來就該如此!」

所長微微一笑:「你想的很簡單。你是不是也想過,你自己也要學一學照顧自己?」

「是的,是的,」我連忙說,「不過,我得慢慢練,一點一點地練……」

「好吧,」所長點頭說,「你就練練吧。」

我回到家裡人住的那間屋子,覺得分別了半天,就像分別了一年似的。見了面,大家都很高興。我告訴了他們所長說要我「練一練」的話,大家從這句話里覺出政府似乎不急於處理我的意思,就更高興了。

然而家裡人並沒有讓我去練,我自己也不想去練。我只考慮所長那番話的意思,遲早還會叫我們分開,因此必須好好地想出個辦法來應付這個問題。我竟沒想到,所長給的時間是這樣短,才過了十天,我的辦法還沒想好,看守員就又來叫我收拾鋪蓋了。

我決定趁小瑞給我收拾東西的時間,對家族囑咐幾句。因為怕門外的看守員聽見,不好用嘴說,就寫了一個紙條;又因屋子裡這時多了兩個汪偽政權的人,所以紙條寫得特別含蓄。大意是;我們相處得很好,我走後仍要和衷共濟,我對你們每人都很關懷。寫罷,我交給溥傑,叫他給全體傳閱。我相信他們看了,必能明白「和衷共濟」的意思是不要互相亂說。我相信兩個汪偽政權的人對我的舉動並沒有發生懷疑。

我的侄子又給我抱著鋪蓋提著箱子,把我送進上次那間屋子,人們又把我的鋪蓋接過去,安放在那個好地方。跟上次一樣,我在炕上坐不住,又抱著胳臂踱了一陣,然後去敲門板。

還是那個矮墩墩的看守員打開了門。我現在已知道他姓劉,而且對他有了一些好感。這是由吃包子引起的。不久前,我們第一次吃包子,大家吃得特別有味,片刻間全吃光了。劉看守員覺著這件事很新鮮,笑著走過來,問我們夠不夠。有人不說話,有人吞吞吐吐地說「夠了」。他說:「怎麼忸忸怩怩的,要吃飽嘛!」說著,一陣風似地走了,過了一會兒,一桶熱騰騰包子出現在我們的房門口。我覺得這個人挺熱心,跟他說出我的新主意,諒不至於出岔子。

「劉先生,我有件事……」

「找所長?」他先說了。

「我想先跟劉先生商量一下,我,我……」

「還是不習慣?」他笑了。這時我覺出背後也似乎有人在發笑,不禁漲紅了臉,連忙辯解說:

「不,我想說的不是再搬回去。我想,能不能讓我跟家裡人每天見一面。只要能見見,我就覺著好得多了。」

「每天在院里散步,不是可以見嗎?這有什麼問題?」

「我想跟他們在一起說說話兒,所長准許嗎?」按照規定,不同監房是不得交談的。

「我給你問問去。」

我得到了准許。從這天起,我每天在院子里散步時都能和家裡人見一次面,說一會兒話兒。幾個侄子每天都告訴我一點關於他們屋裡的事情,所里的人跟他們說了什麼,他們也照樣告訴我。從接觸中,小固還是那樣滿不在乎,小秀也沒什麼異樣,小瑞仍然恭順地為我洗衣服、補襪子。

我所擔心的問題得到了解決,不想新的問題出現了。這就是,過去四十多年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習慣,現在給我帶來極大的苦惱。

四十多年來,我從來沒疊過一次被,鋪過一次床,倒過一次洗臉水。我甚至沒有給自己洗過腳,沒有給自己系過鞋帶。像飯勺、刀把、剪子、針線這類東西,從來沒有摸過。現在一切事都要我親自動手,使我陷入了十分狼狽的境地。早晨起來,人家早已把臉洗完了,我才穿上衣服,等到我準備去洗臉了,有人提醒我應該先把被疊好;等我胡亂地捲起被子,再去洗臉,人家早洗完了;我漱口的時候,已經把牙刷放進嘴裡,才發現沒有蘸牙粉,等我把這些事情都忙完了,人家早飯都快吃完了。我每天總是跟在別人後面,忙得昏頭脹腦。

僅僅是忙亂,倒還罷了,更惱人的是同屋人的暗笑。同屋的八個人,都是偽滿的將官,有「軍管區司令」、「旅長」,也有「禁衛軍團長」,他們從前在我面前都是不能抬頭的人物。我初到這間屋子的時候,他們雖然不像我的家族那樣偷著叫我「上邊」,但「你」字還不敢用,不是稱我為「先生」,就是索性把稱呼略掉,以表示對我的恭敬。這時他們的恥笑雖不是公然的,但是他們那種故做不看、暗地偷看的表情,常常讓我感到格外不好受。

讓我感到很不好受的還不僅限於此。我們從到撫順的第一天起,各個監房都建立了值日制度,大家每天輪流打掃地板、擦洗桌子和倒尿桶。沒跟家族分開時,這些事當然用不著我來干。我搬進了新屋之後,難題就來了,輪到我值日那天該怎麼辦呢?我也去給人倒尿桶?我跟日本關東軍訂立密約的時候,倒沒覺得怎樣,而現在把倒尿桶卻當成了上辱祖宗、下羞子侄的要命事。幸好所方給我解了圍,第二天,所方一位姓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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