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偽滿十四年 五 第三次做「皇帝」

在航行的第四日,看了一次七十條艦艇的演習,又在暈船嘔吐之中寫了一首七言絕句:

我回到長春不到一個月,關東軍司令官南次郎在一次例行會見中,告訴我「鄭孝胥總理倦勤思退」,需要讓他養老,換一位總理大臣。關於日本不滿意鄭孝胥的事,我已略有所聞,正想找機會趕走他,現在南次郎提出這事,我立時不假思索地說,讓鄭退休,我完全同意,總理之職可以由臧式毅繼任。我以為聽了我兩次「日滿親善論」的南次郎一定會遵命的,誰知竟碰了釘子,他向我搖頭說:「不,關東軍已考慮妥了合適的人選,皇帝陛下不必操心,就讓張景惠當總理大臣好了。」

據說,這是仿效用於日本天皇的辦法。在我照片上做的文章也是從日本搬來的。我的照片被稱做「御容」,後來推廣適應日本人習慣的那種不中不日的「協和語」,改稱之為「御真影」。按規定,在機關、學校、軍隊和一切公共團體的特定處所,如機關的會議室,學校的校長室里,設立一個像神龕似的東西,外垂帷幕,裡面懸著我的照片和「詔書」。任何人走進了這間屋子,都必須先向這個掛帷幕的地方行禮。在居民家裡,雖無強制懸御真影的法令規定,但協和會曾強行派售過我與婉容的照片,並指定要懸在正堂上。

這種偶像崇拜教育的施行重點,是在軍隊和學校里。每天早晨,偽滿各地的軍隊與學校都須舉行朝會,要行兩次遙拜禮,即先面向東方的「皇居」(東京日本天皇的地方),再向長春或帝宮方向,各行一個九十度鞠躬的最敬禮。此外逢到「詔書奉戴日」即頒布每個詔書的日子,還要讀詔書。關於詔書我在後面還要談到。

我的「皇帝夢」又做起來了。我非常關心各方面的消息,我進一步把希望放在屠殺自己同胞的日本軍隊身上。日軍全部佔領了熱河之後,我曾大擺慶功宴席,慰問武藤和參加作戰的日軍將領們,祝他們「武運長久」,「再接再厲」。後來有一路日本軍隊佔領了距北京只有百里之遙的密雲,即按兵不動,我對此不禁大感失望。這時鄭孝胥告訴我,日軍佔領華北以至華南只是遲早間的事,當務之急還是應該先辦滿洲國體問題。他又說,此事之決定,不在關東軍而在東京方面,他已聽說東京元老派許多人都是主張我正位的。聽了他的話,我覺得應該派個人到東京從側面去活動一下,至少應該打探些消息來。

鄭孝胥不久前在他主辦的「王道書院」里發了一次牢騷。他向聽課的人說:「滿洲國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就該讓它自己走走,不該總是處處不放手。」這話惹惱了日本主子,因此就把他一腳踢開。他後來連存在銀行里的「建國功勞金」也取不出來,想遷離長春也不得准許,在憲兵隊的監視下,只能在家裡寫寫字,做做詩。這個連骨頭都被「共管」蟲子蛀透了的「詩人兼書法家」,三年之後,終於懷著未遂之願暴死於長春。他的兒子鄭垂也是暴卒的,早於他三年。據傳說,他父子都是死於日本人的暗害。即使傳聞不確,他的下場也足以打破我的恢複祖業的幻想了,而我到一年之後,即日本全面侵華的前夕,才漸漸明白過來。

在就職一周年的頭幾天,出乎我的意料,在一次例行會見中,武藤先向我提起了這個問題。他說,日本現在正研究著滿洲國國體問題,到時機成熟,這個問題自然會解決的。

臨登船出發時,我請擔任接待的林權助代向日本天皇和裕仁母親致謝,這時我居然兩眼含滿了無恥的眼淚,這樣一弄,把那個老頭子也給逗哭了。回想起來,我連一點中國人味也沒有了。

我得到了這個通知,簡直樂得心花怒放。我考慮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必須準備一套龍袍。

六月六日,日本天皇的兄弟秩父宮雍仁代表天皇前來祝賀,贈我日本大勛位菊花大緩章,贈婉容寶冠章。

在宴會進行到喝香擯的時候,溥傑按我的布置,起立舉杯高呼:「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我的家族一起隨聲附和,連我父親也不例外。我聽了這個呼聲,到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地步了。

其實這次訪日,全是關東軍安排的。他們說,為了答謝日本天皇派御弟秩父宮來對我「即位」的祝賀,也是為了對「日滿親善」的躬親示範,需要這樣辦一辦。

總之,還未上岸,我已受寵若驚。我不僅對日本所示之威力深感驚異,我還把這看做是對我的真心尊敬,真心幫助。過去的一些不愉快,只怪自己誤會了。

到了日本東京,裕仁親自到車站迎接我,並為我設宴。在我拜會他們後他又回拜了我。我接見了日本元老重臣,受了祝賀,又同格仁一起檢閱了軍隊。我還參拜了「明治神宮」,慰問了日本陸軍醫院那些侵略中國挨了打的傷兵傷官。我到裕仁的母親那裡,獻了殷勤。日本報紙曾報道過我和她散步的情形,說有一次上土坡,我用手攙扶了日本皇太后,這和我在長春宮內府中,攙我父親上台階有著同樣的心情。其實,我還從來沒有攙扶過自己的父親,如果問到我攙扶裕仁的母親的心情,坦白地說,那純粹是為了巴結。

這件事本來是足以令我清醒過來的,可是日本人這時還很會給我面子,首先是沒有公開抗議,其次是在我派人道歉和做了保證之後,就沒再說什麼。但更主要的是它給我規定的許多排場,很能滿足我的虛榮心,以致我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按照約定,我當執政一年期滿,如果關東軍不實行帝制,我是可以辭職的。但是我沒有這樣干。我沒有這樣的膽量,而且即便關東軍讓我辭職,我能到哪裡去呢?

鄭孝胥走後,我獨自欣賞著榮惠太妃保存了二十二年的龍袍,心中充滿了感情。這是光緒皇帝穿過的,真正的皇帝龍袍。這是我想了二十二年的龍袍。我必須穿它去登極,這是恢複清朝的起點。……

海平如鏡,萬里遠航。

兩邦攜手,永固東方。

「臣再去跟板垣說說。」

鄭孝胥走後,胡嗣瑗過來提醒我,要爭的不是服制,更重要的是跟軍部說,要任免官吏的決定權。如果這問題解決了,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也沒什麼不好。

先說「鹵簿」——即所謂「天子出,車駕次第」,是這樣的:最先頭的是軍警的「凈街車」,隔一段距離後是一輛紅色的敞篷車,車上插一小旗,車內坐著「警察總監」,再後面,是我坐的「正車」,全紅色,車兩邊各有兩輛摩托伴隨,再後面,則是隨從人員和警衛人員的車輛。這是平時用的「略式鹵簿」。

在出門的前一天,長春的軍警、憲兵先借題逮捕「可疑分子」和「有礙觀瞻」的「遊民」。市民們根據這個跡象就可以判斷是我要出門了。到了正日子,沿途預先布滿了軍警,面向外站著,禁止路人通行,禁止兩旁店鋪和住家有人出入,禁止在窗口上探頭張望。在「協和會」的大門內外全鋪了黃土。車駕動身前,廣播電台即向全市廣播:「皇帝陛下啟駕出宮。」用中國話和日本話各說一遍。這時「協和會」里的人全體起立,自「總理」以下的特任官們則列隊樓外「奉迎」。車駕到達,人們把身子彎成九十度,同時樂隊奏「國歌」。我進入屋內,先在便殿休息一下,然後接見大臣們。兩邊侍立著宮內府大臣、侍從武官長、侍衛處長、掌禮處長和侍從武官、侍衛官等,後來另添上「帝室御用掛」吉岡安直。用的桌椅以及桌布都是從宮內府搬來的,上有特定的蘭花「御紋章」。自總理以下有資格的官員們在我面前逐個行過禮,退出。走完這個過場,我即起身離便殿,此時樂聲大作,一直到我進入會場,走上講台為止。在這段時間內,會場上的人一直是在台下彎成九十度的姿勢。關東軍司令官此時在台上的一角,見我上台,向我彎身為禮,我點頭答禮。我上台後,轉過身來向台下答過禮,台下的人才直起身子來。此時宮內府大臣雙手捧上「敕語」,我接過打開,向全場宣讀。台下全場的人一律低頭站著,不得仰視。讀完,在我退出會場時,又是樂聲大作,全體九十度鞠躬。我回到便殿稍息,這時特任官們又到樓外準備「奉送」。把我送走後,全市街道上的擴音器則又放出「皇帝陛下啟駕還宮」的兩國話音。我到了家,擴音器還要說一次:「皇帝陛下平安歸宮。」

過了不久,即三月二十七日,日本為了更便於自由行動,退出了國際聯盟。同時,攻人長城各口的日軍加緊軍事行動,形成了對平津的包圍形勢。五月末,忙於打內戰的南京政府進一步對日本妥協,簽訂了「塘沽協定」,將長城以南、冀東地區劃為非武裝區,撤走中國軍隊,使日本勢力進一步控制了華北。在這種形勢下,熱心復辟的人們得到了巨大的鼓舞,都以為時機已成熟了,紛紛活動起來。熙洽在三月間曾指使他的心腹林鶴皋,邀集了一批滿族「遺民」和前東三省的議員們,在長春聚會,打算弄出一個「勸進表」來,當時被日本憲兵制止了,這時又恢複了活動。華北一些前直系人物和一些日本特務浪人醞釀「擁戴」吳佩孚出山,平津某些與謀的遺老為此派了人來跟鄭孝胥聯絡,研究在華北、東北實現復辟。七月間,總務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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