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偽滿十四年 四 《國聯調查團報告書》

一九三二年五月,國聯調查團來到了東北。十月,發表了所謂「滿洲問題」的調查報告。鄭氏父子對於這個調查團曾抱有很大幻想,報告書公布的時候,他們簡直以為實現國際共管的理想是指日可待的。他父子倆後來失寵於日人,終於被拋棄,與這種熱衷於共管有很大關係。我當時並沒有他們想的那麼多,沒有他們那樣興奮,但卻從他們的議論中,知道了不少國際上的事情。我與他們的感受也不同。他們因調查團的態度而發生了共管的幻想,而我卻由此發生了對日本強大的感覺。由於這種感覺,我越發認為自己的命運是無法跟它分開了。

關於西方列強在「滿洲事件」上的態度,我早就聽鄭氏父子等人不斷說過這類的話:「別看日內瓦、巴黎(國聯)開會開得熱鬧,其實哪一國也不打算碰日本,歐戰以後有實力的是美國,可是連美國也不想跟日本動硬的。」精通英文、日文的鄭垂不時地把外國報紙上的輿論告訴我,說美國不少報紙言論是擔日的。他曾有根有據地說了一些非公開消息,例如美日曾有密約,美對日本在東北的行動有諒解,等等。他還很具體地告訴我,早在事變前美國方面的重要人物就勸過蔣介石,把滿洲賣給日本,讓日本去碰蘇聯,以收其利 。

「調查團要來了,」鄭孝胥是這樣告訴我的,「國民黨請他們來調查,想請他們幫忙對付日本,其實他們是不對付日本的。他們關心的一是門戶開放、機會均等,二是對付赤俄。他們在東京跟內田康哉(這時已出任日本外相)談的就是這個。用不著擔心,到時候應付幾句就行了。依臣看來,國民黨也明知道調查團辦不了什麼事,說不定國民黨看到了國際共管滿洲的好處。」

後來事實證明,鄭氏父子說的話大部正確。

瀋陽事變發生後,蔣介石一再電張學良轉命東北駐軍:「為免事件擴大,絕對不抵抗。」四天後,即九月二十二日,蔣在南京全市國民黨員大會上宣稱:「以公理對強權,以和平對野蠻,忍辱含憤,暫取逆來順受態度,以待國際公理之判斷。」同時,對內卻毫無和平與公理,用最野蠻的辦法加緊進行內戰。九月三十日,國民黨向國聯請求派中立委員會到滿洲調查。經過幾番討論,到十二月十日才得到日本同意,做出組織調查團的決議。調查團由五國委員組成,即英國的李頓爵士、美國的佛蘭克洛斯·麥考益少將、法國的亨利·克勞德中將、義大利的格迪伯爵和德國的恩利克希尼博士。團長是李頓。一九三二年二月三日調查團啟程,先在日本、上海、南京、漢口、九江、宜昌、重慶等地轉了一圈,又在北平住了十天,到東北的時候已是五月份了。在這期間,南京政府宣傳著「等待公理的判斷」,而日軍則攻佔了錦州,發動了淞滬戰爭,成立了「滿洲國」。除了這些被「等待」來的結果之外,還有一個在各國干預下產生的《淞滬停戰協定》。根據這個協定,南京政府的軍隊從此不得進駐淞滬地區。

五月三日這天,我和調查團的會見,用了大約一刻鐘左右的時間。他們向我提出了兩個問題:我是怎麼到東北來的?「滿洲國」是怎麼建立起來的?在回答他們的問題之前,我腦子裡閃過一個大概他們做夢也沒想到的念頭。我想起當年庄士敦曾向我說過,倫敦的大門是為我打開著的,如果我現在對李頓說,我是叫土肥原騙來又被板垣威嚇著當上「滿洲國元首」的,我要求他們把我帶到倫敦,他們肯不肯呢?我這個念頭剛一閃過,就想起來身邊還坐著關東軍的參謀長橋本虎之助和高參板垣征四郎。我不由地向那青白臉瞄了一眼,然後老老實實按照他預先囑咐過的說:「我是由於滿洲民眾的推戴才來到滿洲的,我的國家完全是自願自主的……」

調查團員們一齊微笑點頭,再沒問什麼。然後我們一同照相,喝香擯,祝賀彼此健康。調查團走後,板垣的青白臉泛滿了笑意,讚不絕口地說:「執政閣下的風度好極了,講話響亮極了!」鄭孝胥事後則晃著禿頭說:「這些西洋人跟臣也見過面,所談都是機會均等和外國權益之事,完全不出臣之所料。」

這年十月,日本《中央公論》上刊出了駒井的一篇文章,鄭垂把譯文送來不久,《調查團報告書》也到了我手裡,這兩樣東西,給了我一個統一的印象,正如鄭氏父子所判斷的,調查團所關心的是「機會」與「門戶」問題。

駒井的文章題為《滿洲國是向全世界宣稱著》,內容是他與李頓等人會見的情形。現在鄭垂的譯文已不可得,只有藉助於一篇不高明的譯文,是陳彬龢編印的《滿洲偽國》里的。文章中說,李頓第一個向他提出問題:「滿洲國的建設不稍嫌早些么?」他回答了一大套非但不早,且嫌其晚的鬼道理,然後是——

,但是我們日本人,要想做這海關的事務員,則非受等於拒絕的嚴格的英語試驗不可。

這次談話,使鄭孝胥父子感到了極大的興奮,鄭垂甚至估計到,國聯很可能做出一個國際共管滿洲的決議來。後來調查團的報告書公布出來,使鄭氏父子更有了信心。調查團的報告書中所代表的國聯,正是以鄭氏父子所希望的那種中國的管理者的態度出現的。報告書明白地說:「目前極端之國際衝突事件,業經中國再度要國聯之干涉。……中國遵循與國際合作之道,當能得最確定及最迅速之進步,以達到其國家之理想。」這位管理者明確地表示:日本「為謀滿洲之經濟發展,要求建設一能維持秩序之鞏固政權,此項要求,我等亦不以為無理」。但是,這位管理者認為最重要的是,「惟有在一種外有信仰內有和平,而與遠東現有情形完全不同之空氣中,為滿洲經濟迅速發展所必要之投資始可源源而來」。這就是說,要有列強各國共同認定的那種「信仰」才行,這就是鄭氏父子所嚮往的由各國共同經營,利益均沾的局面。

鄭氏父子關於反蘇問題的估計,也得到了證實。調查團說,它理解日本稱滿洲為其生命線之意義,同情日本對「其自身安全之顧慮」,因此,「日本之欲謀阻止滿洲被利用為攻擊日本之根據地,以及為在某種情形之下滿洲邊境被外國軍隊衝過時,日本欲有採取適當軍事行動之能力,吾人均可承認」。不過調查團又認為,這樣做法日本的財政負擔必大,而且日本在滿軍隊受時懷反側之民眾包圍,其後又有包含敵意之中國,日本軍隊能否不受重大困難,亦殊難言。因此可以考慮另外的辦法,則「日本甚或又因世界之同情與善意,不須代價而獲安全保障較現時以巨大代價換得者為更佳」。調查團於是提出意見說,問題的解決,恢複原狀和維持現狀都不是令人滿意的辦法,認為只要「由現時(滿洲國)組織毋須經過極端之變更或可產生一種滿意之組織」,這就是實行「獲得高度自治權」的「滿洲自治」,由各國洋人充當這個自治政府的顧問;由於日本人在東北的權益大些,日本人比例也大些,但其他外國也要有一定比例。為實現這個新政體,「討論和提出一種特殊制度之設立,以治理東三省之詳密議案」,要先成立一個由國聯行政院掌握最高決定權的、由中日雙方和「中立觀察員」組成的顧問委員會。調查團並且認為「國際合作」的辦法不但適於「滿洲」,也適於對全中國使用。其根據理由也是鄭氏父子屢次表示過的,是因為中國只有勞動力,而資本、技術。人才全要靠外國人,否則是建設不起來的。

在剛看到報告書的那幾天,鄭孝胥曾興緻勃勃地告訴過我,「事情很有希望」,說胡適也在關內發表論文,稱譽報告書為「世界之公論」。可是後來日本方面的反響到了,他父子大為垂頭喪氣。儘管調查團再三談到尊重日本在滿洲的權益,甚至把「九一八」事變也說成是日本的自衛行為,日本的外務省發言人卻只表示同意一點,就是:「調查團關於滿洲的建議,大可施於中國與列強間的關係而獲得研益,如制定國際共管計畫者,是也!」至於對「滿洲」本身的共管方案,根本不加理睬。鄭孝胥後來的失寵和被棄,即種因在對於「門戶開放、機會均等」的熱衷上。

在國聯調查團的報告書發表之前,我曾經設想過,假如真的像鄭氏父子希望的那樣,將東北歸為國際共管,我的處境可能比日本獨佔情形下好得多。但是,我還有兩點不同的考慮;一是怕「共管」之中,南京政府也有一份,如果這樣,我還是很難容身;另一點是,即使南京管不上我,國際共管也未必叫我當皇帝,如果弄出個「自治政府」來,那還有什麼帝制?更重要的是,日本的橫蠻,在國際上居然不受一點約束,給我的印象極為深刻。因此,事後我一想起了調查團會見時我心裡閃過的那個念頭,不禁暗暗想道:「幸虧我沒有傻干,否則我這條命早完了。……現在頂要緊的還是不要惹翻了日本人,要想重登大寶,還非靠日本人不可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