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潛往東北 五 在封鎖中

在淡路丸上,鄭孝胥講了一整天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十三日早晨,我們到達了遼寧省營口市的「滿鐵」碼頭。

為什麼去瀋陽要從營口登陸,這個問題我根本不曾考慮過,我想到的只是東北民眾將如何在營口碼頭上來接我。在我的想像中,那裡必定有一場民眾歡呼的場面,就像我在天津日租界日僑小學裡看到的那樣,人們搖著小旗,向我高呼萬歲。但是船身越靠近碼頭,越不像那麼回事。那裡並沒有人群,更沒有什麼旗幟。等到上了岸,這才明白,不但迎接的人很少,而且全是日本人。

經過上角利一的介紹,才知道這都是板垣派來的人,為首的叫甘粕正彥。此人在中國知道他的不多,在日本卻大有名氣。他原是個憲兵大尉。日本大地震時,日本軍部趁著震災造成的混亂,迫害進步人士,遭難的大杉榮夫婦和七歲的孩子就是死在他手裡的。震災後,這個慘案被人揭發出來,在社會輿論壓力之下,軍部不得不讓他充當替罪羊,交付軍事法庭會審,處以無期徒刑。過了不久,他獲得了假釋,被送往法國去念書。他在法國學的是美術和音樂,幾年之後,這位藝術家回到日本,隨即被派到關東軍特務機關。據二次大戰後日本出版的一本書上說,作為「九一八」事變信號的柳條溝鐵道的爆炸,就是他的一件傑作。在營口碼頭上,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彬彬有禮的戴細腿近視眼鏡的人,會有這麼不平凡的經歷。如果沒有他的傑作,也許我還不會到東北來哩。

甘粕正彥把我和鄭氏父子讓進預備好的馬車,把我們載到火車站。坐了大約一個多鐘頭的火車,又換上了馬車。一路上沒聽到任何解釋,稀里胡塗地到了湯崗子溫泉療養區。我懷著狐疑的心情走進了對翠閣溫泉旅館。

對翠閣旅館是日本「滿鐵」的企業,日本風格的歐式洋樓,設備相當華麗,只有日本軍官、滿鐵高級人員和中國的官僚有資格住。我被帶進了樓上的非常講究的客房,在這裡見著了羅振玉、商衍瀛和佟濟煦。羅振玉給我請安後即刻告訴我,他正在和關東軍商洽復闢建國的事,又說在商談結束前,不宜把我到達這裡的消息泄露出去,而且除了他之外別人也不宜出頭露面。他這話的真正用意我沒有領會,我卻自以為弄清了一個疑團:怪不得沒有熱烈歡迎的場面,原來人們還都不知我來。我相信和關東軍的談判是容易的,不久就可以宣布我這大清皇帝在瀋陽故宮裡複位的消息,那時就不會是這樣冷冷清清的了。我想得很高興,全然沒有注意到鄭氏父子的異樣神色。我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餐別有風味的日本飯菜,在窗口眺望了一會這個風景區的夜色,就心曠神怡地睡覺去了。

過了一宿,我才明白這次又樂得太早了。

漱洗之後,我招呼隨侍祁繼忠,說我要出去蹓躂一下,看看左近的風景。

「不行呵,不讓出去啦!」祁繼忠愁眉苦臉地說。

「怎麼不行?」我詫異地問。「誰說的?到樓下去問問!」

「連樓也不讓下呵!」

我這時才知道,對翠閣旅館已經被封鎖起來,不但外面的人不準進到旅館範圍里來,就是住在樓下的人也休想上樓(樓上只有我們這幾個人住)。尤其令人不解的是,為什麼連樓上的人也不許下去呢?找羅振玉,羅振玉已不知何往。鄭孝胥父子都很生氣,請我找日本人問問這是怎麼回事。陪我們住在這裡的日本人,帶頭的是上角利一和甘粕正彥。祁繼忠把上角找來了,他笑嘻嘻地用日本腔的中國話說:

「這是為了安全的,為了宣統帝安全的。」

「我們在這裡住到什麼時候?」鄭孝胥問。

「這要聽板垣大佐的。」

「熙洽他們呢?不是羅振玉說熙洽要接我到奉天嗎?」

「這,也要聽板垣大佐的。」

「羅振玉呢?」鄭垂問。

「到瀋陽找板垣大住去了。現在還在討論著新國家的問題,討論出一致的意見,就來請宣統帝去的。」

「糟!」鄭垂一甩手,忿忿地走到一邊去了。這個「君前失禮」的舉動很使我看不慣,不過這時更引起我注意的,卻是上角說的「新國家」問題還在討論。這可太奇怪了,不是土肥原和熙洽都說一切沒問題,就等我來主持大計了嗎?上角現在說「還在討論」,這是什麼意思呢?我提出了這個問題,上角利一含糊其詞地回答說:

「這樣的大事,哪能說辦就辦的?宣統帝不要著急,到時候自然要請宣統帝去的。」

「到哪裡去呢?」鄭垂匆匆地走過來插嘴,「到奉天嗎?」

「這要聽板垣大佐的。」

我很生氣地躲開了他們,到另一間屋子叫來了佟濟煦,問他從瀋陽拍來電報說「萬事俱妥」是什麼意思。佟濟煦說這是袁金鎧說的,不知這是怎麼鬧的。我又問商衍瀛,他對這件事怎麼看,他也沒說出個什麼道理來,只抱怨這地方沒有「乩壇」,否則的話,他一定可以得到神仙的解答。

這時我還不知道,日本人正在忙亂中。日本在國際上處勢孤立,內部對於採取什麼形式統治這塊殖民地,意見還不統一,關東軍自然還不便於立刻讓我出場。我只感覺出日本人對我不像在天津那麼尊敬了,這個上角也不是在天津駐屯軍司令部里的那個上角了。我在不安的預感中,等待了一個星期,忽然接到了板垣的電話,請我搬到旅順去。

為什麼不去瀋陽呢?上角利一笑嘻嘻地解釋說,這還要等和板垣大佐談過才能定。為什麼要到旅順等呢?據上角說,因為湯崗子這地方附近有「匪」,很不安全,不如住旅順好,旅順是個大地方,一切很方便。我聽著有理,於是這天晚上搭上火車,第二天一早到了旅順。

在旅順住的是大和旅館。又是在對翠閣的一套做法,樓上全部歸我們這幾個人佔用,告訴我不要下樓,樓下的人也不準上來。上角和甘粕對我說的還是那幾句:新國家問題還在討論,不要著急,到時候就有人請我到瀋陽去。在這裡住了不多天,鄭孝胥父子便獲得了羅振玉一樣的待遇,不但外出不受阻攔,而且還可以到大連去。這時鄭孝胥臉上的鬱鬱不樂的神色沒有了,說話的調子也和羅振玉一樣了,說什麼「皇上天威,不宜出頭露面,一切宜由臣子們去辦,待為臣子的辦好,到時候皇上自然就會順理成章地面南受賀」。又說在事成之前,不宜宣揚,因此也不要接見一切人員,關東軍目前是這裡的主人,我在「登極」之前,在這裡暫時還算是客人,客隨主便,也是理所當然。聽了他們的話,我雖然心裡著急,也只好捺下心等著。

事實上,這些口口聲聲叫我皇上的,這些絞著腦汁、不辭勞苦、為我奔波著的,他們心裡的我,不過是紙牌上的皇帝,這種皇帝的作用不過是可以吃掉別人的牌,以贏得一筆賭注而已。日本人為了應付西方的磨擦和國內外的輿論壓力,才準備下我這張牌,自然他們在需要打出去之前,要嚴密加以保藏。鄭羅之流為了應付別的競爭者,獨得日本人的犒賞,也都想獨佔我這張牌,都費盡心機把持我。於是就形成了對我的封鎖,使我處於被隔離的狀態中。在湯崗子,羅振玉想利用日本人規定的限制來斷絕我和別人的來往,曾阻止我和鄭孝胥與日本關東軍的接觸,以保障他的獨家包辦。到了旅順,鄭孝胥和日本人方面發生了關係,跟他唱上了對台戲,於是他只好亡羊補牢,設法再不要有第三個人插進來。在防範我這方面,羅和鄭聯合起來,這就出現了鄭羅二人一方面聯合壟斷我,一方面又勾心鬥角地在日本人方面爭寵。

這些事實的內幕,我當時自然不明白。我只覺出了羅振玉和鄭孝胥父子跟日本人沆瀣一氣,要把我和別人隔離開。他們對於佟濟煦和只知道算卦求神的商衍瀛,不怎麼注意,對於從天津來的要見我的人,卻防範得很厲害,甚至連對婉容都不客氣。

我在離開靜園以前,留下了一道手諭,叫一名隨侍交給胡嗣瑗,命他隨後來找我,命陳曾壽送婉容來。這三個人聽說我在旅順,就來到了大連。羅振玉派人去給他們找了地方住下,說關東軍有命令,不許他們到旅順來。婉容對這個命令起了疑心,以為我出了什麼岔子,便大哭大鬧,非來不可,這樣才得到允許來旅順看了我一次。過了大概一個月,關東軍把我遷到善耆(這時已死)的兒子憲章家裡去住,這才讓婉容和後來趕到的二妹、三妹搬到我住的地方來。

我本來還想讓胡嗣瑗、陳曾壽兩人也搬到我身邊,但鄭孝胥說關東軍規定,除了他父子加上羅振玉和萬繩栻這幾個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許見我。我請求他去和甘粕、上角商量,結果只准許胡嗣瑗見一面,條件是當天必須回大連。胡嗣瑗在這種情形下,一看見我就咧開大嘴哭起來了,說他真想不到在我身旁多年,今日落得連見一面都受人限制,說得我心裡很不自在。一種孤立無援的恐懼在壓迫著我,我只能安慰胡嗣瑗幾句,告訴他等我到了可以說話的時候,一定「傳諭」叫他和陳曾壽到我身邊來。胡嗣瑗聽了我的話,止住了哭泣,趁著室里沒人,一五一十地向我敘說了鄭羅二人對他們的多方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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