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潛往東北 三 夜見土肥原

四月 升到將官階級,在「九一八」事變前約十八年間居住中國,被視為陸軍部內的中國通。他對於在滿洲所進行的對華侵略戰爭的發動和進展,以及嗣後受日本支配的偽滿洲國之設立,都具有密切關係。日本軍部派對中國其他地區所採取的侵略政策,土肥原借著政治的謀略、武力的威脅、武力的行使,在促使事態的進展上擔任了顯著的任務。

土肥原和板垣,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的二十五名戰犯中,是被判定犯罪條款最多的兩人。他們兩人罪狀相同,都犯了七條「破壞和平罪」 ,犯了「違反戰爭法規慣例及違反人道之犯罪」中最重的一條,即「命令准許違約行為」之罪。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對這批戰犯拖到一九四八年十一月才判決,土肥原與板垣和其他五名戰犯都被判處了絞刑。

土肥原,是個完全靠侵略中國起家的日本軍人。他在陸軍士官學校十六期步兵科和陸軍大學畢業後,做過日本參謀本部部員,第十三步兵聯隊長,一九一三年起他來到中國,在關東軍中服務,給東北軍閥的顧問坂西利八郎中將當了十多年的副官。他和張作霖的關係特別深,一九二四年直奉戰爭中,他策動關東軍幫助過張作霖。一九二八年關東軍決定消滅張作霖,在皇姑屯炸死張作霖的陰謀,也有他參加。不久,他即因功晉級大佐,擔任了瀋陽特務機關長的職務,從此開始了判決書上所述的那些罪行,開始了飛黃騰達。其實土肥原的許多「傑作」《判決書》里都沒有提到,例如一九三一年十一月的天津騷動事件、一九三二年熱河戰爭的爆發、一九三五年五月的丰台事變和冀東偽組織的成立、十一月香河流氓暴動和冀察的特殊政權的出現,都離不開土肥原的策劃活動。可以說,在那段時間裡,土肥原走到哪裡,災難就降臨哪裡。大約他的失敗只有過一次,即在他拉攏之下叛國的馬占山,後來反正抗日。但是這並沒有影響他後來的升遷,他被調去當旅團長的時間不長,又調回任關東軍的特務機關長。一直到「七七」事變,日本人要成立的偽組織都成立起來了,騷亂、暴動等等手段也被武裝進攻代替了,土肥原才脫去了白手套,拿起了指揮刀,以師團長、軍團長、方面軍總司令等身分,統帥著日兵在中國大陸和東南亞進行屠殺和掠奪。就這樣,在屍骨和血泊中,他從「九一八」事變起不過十年間,由大佐升到大將。

那時關於他有種種充滿了神秘色彩的傳說,西方報紙稱他為「東方的勞倫斯 」,中國報紙上說他慣穿中國服裝,擅長中國方言。根據我的了解,他在中國的活動如果都像鼓動我出關那樣做法,他並不需要傳說中的勞倫斯的詭詐和心機,只要有一副賭案上的面孔,能把謊話當真話說就行了。那次他和我會見也沒有穿中國服裝,只不過一套日本式的西服;他的中國話似乎並不十分高明,為了不致把話說錯和聽錯,他還用了吉田忠太郎充當我們的翻譯。

他那年四十八歲,眼睛附近的肌肉現出了鬆弛的跡象,鼻子底下有一撮小鬍子,臉上自始至終帶著溫和恭順的笑意。這種笑意給人的惟一感覺,就是這個人說出來的話,不會有一句是靠不住的。

他向我問候了健康,就轉入正題,先解釋日軍行動,說是只對付張學良一個人,說什麼張學良「把滿洲鬧得民不聊生,日本人的權益和生命財產得不到任何保證,這樣日本才不得已而出兵」。他說關東軍對滿洲絕無領土野心,只是「誠心誠意地,要幫助滿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國家」,希望我不要錯過這個時機,很快回到我的祖先發祥地,親自領導這個國家舊本將和這個國家訂立攻守同盟,它的主權領土將受到日本的全力保護;作為這個國家的元首,我一切可以自主。

他的誠懇的語調,恭順的笑容和他的名氣、身分完全不容我用對待羅振玉和上角利一的態度來對待他。陳寶琛所擔心的——伯羅和上角不能代表關東軍,怕關東軍不能代表日本政府——那兩個問題,我認為更不存在了。土肥原本人就是個關東軍的舉足輕重的人物,況且他又斬釘截鐵地說:「天皇陛下是相信關東軍的!」

我心裡還有一個極重要的問題,我問道:

「這個新國家是個什麼樣的國家?」

「我已經說過,是獨立自主的,是由宣統帝完全做主的。」

「我問的不是這個,我要知道這個國家是共和,還是帝制?是不是帝國?」

「這些問題,到了瀋陽都可以解決。」

「不,」我堅持地說,「如果是復辟,我就去,不然的話我就不去。」

他微笑了,聲調不變地說:

「當然是帝國,這是沒有問題的。」

「如果是帝國,我可以去!」我表示了滿意。

「那麼就請宣統帝早日動身,無論如何要在十六日以前到達滿洲。詳細辦法到了瀋陽再談。動身的辦法由吉田安排吧。」

他像來時那樣恭敬地向我祝賀一路平安,行了禮,就告辭了。土肥原走後,我接見了和土肥原一齊來的金梁,他帶來了以袁金鎧為首的東北遺老們的消息,說他們可以號召東北軍舊部歸服。總之,我認為完全沒問題了。

土肥原去後,吉田告訴我,不必把這件事告訴總領事館;關於動身去大連的事,自有他給我妥善安排。我當時決定,除了鄭孝胥之外,再不找別人商量。

但是,這回消息比上次我去日本兵營傳得還快,第二天報上登出了土肥原和我見面的新聞,而且揭露出了土肥原此行的目的。陳寶琛那幾天本來不在天津,得到了消息,匆忙地從北京跑回來,一下火車直奔鄭孝胥家裡,打探了消息,然後奔向靜園。這時正好劉驤業從日本東京發來一封電報,說日本軍部方面認為我出山的時機仍然未至。看了這個電報,我不得不把會見土肥原的情形告訴了他,並且答應和大夥再商量一下。

這天是十一月五日,靜園裡開了一個別開生面的「御前會議」。記得被我召來的除陳寶琛、鄭孝胥、胡嗣瑗之外,還有在天津當寓公的袁大化和鐵良(升允此時剛剛去世)。在這次會議上,陳寶琛和鄭孝胥兩人展開了激烈的辯論。

「當前大局未定,輕舉妄動有損無益。羅振玉迎駕之舉是躁進,現在啟駕的主意何嘗不是躁進!」陳寶琛瞅著鄭孝胥說。

「彼一時,此一時。時機錯過,外失友邦之熱心,內失國人之歡心,不識時務,並非持重!」鄭孝胥瞅著陳寶琛說。

「日本軍部即使熱心,可是日本內閣還無此意。事情不是兒戲,還請皇上三思而定。」

「日本內閣不足道,日本軍部有帷幄上奏之權。三思再思,如此而已!」

「我說的請皇上三思,不是請你三思!」

「三思!三思!等日本人把溥偉扶上去,我們為臣子的將陷皇上於何地?」

「溥偉弄好弄壞,左不過還是個溥偉。皇上出來只能成,不能敗。倘若不成,更陷皇上於何地?更何以對得起列祖列宗?」

「眼看已經山窮水盡了!到了關外,又恢複了祖業,又不再愁生活,有什麼對不起祖宗的?」

在鄭孝胥的飛濺的唾星下,陳寶琛臉色蒼白,顫巍巍地扶著桌子,探出上身,接近對面的禿頭頂,冷笑道:

「你,有你的打算,你的熱衷。你,有何成敗,那是毫無價值可言!……」

一言不發的袁大化,低頭不語的鐵良,以及由於身分夠不上說話只能在旁喘粗氣的胡嗣瑗,覺著不能再沉默了,於是出來打圓場。鐵良說了些「從長計議」的話,透出他是支持陳寶琛的,袁大化嘟囔了幾句,連意思都不清楚。胡嗣瑗想支持陳寶琛,可是說不明白。我在會上沒有表示態度,但心裡認為陳寶琛是「忠心可嘉,迂腐不堪」。

我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不要表示自己的想法,不透露自己的意圖。對身邊的人如此,對社會上更要如此。在這裡我要插敘一下,大約是土肥原會見後的兩三天,我接見高友後的一段事。

那幾天要求見我的人非常多,我認為全部加以拒絕,只能證實報紙上的推測,那對我會更加不利。至於這個高友唐,更有接見的必要。他以前也是張園的客人,張園把他看做遺老,因為他是清朝仕學館出身,做過清朝的官,後來辦過幾種報紙,當了國民黨的監察院委員,曾自動為我向南京要求過「歲費」(沒有結果)。我想他可能透點什麼消息給我,所以接見了他。沒想到他是給蔣介石來做說客的。他說國民黨政府給他來了電報,叫他告訴我,國民政府願意恢複優待條件,每年照付優待費,或者一次付給我一筆整數也可以,請我提出數目;至於住的地方,希望我選擇上海,我如果要出洋,或者要到除了東北和日本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聽了他的話,我冷笑說:

「國民政府早幹什麼去了?優待條件廢了多少年,孫殿英讀犯了我的祖陵,連管也沒有管,現在是怕我出去丟蔣介石他們的人吧,這才想起來優待。我這個人是不受什麼優待的,我也不打算到哪兒去。你還是個大清的舊臣,何必替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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