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天津的活動 六 鄭孝胥的理想

鄭孝胥在北京被羅振玉氣跑之後,轉年春天回到了我的身邊。這時羅振玉逐漸遭到懷疑和冷淡,敵對的人逐漸增多,而鄭孝胥卻受到了我的歡迎和日益增長的信賴。陳寶琛和胡嗣瑗跟他的關係也相當融洽。一九二五年,我派他總管總務處,一九二八年,又派他總管外務,派他的兒子鄭垂承辦外務,一同做我對外聯絡活動的代表。後來他與我之間的關係,可以說是到了榮祿與慈禧之間的那種程度。

他比陳寶琛更隨和我。那次我會見張作霖,事前他和陳寶琛都表示反對,事後,陳寶琛鼓著嘴不說話,他卻說:「張作霖有此誠意表示,見之亦善。」他和胡嗣瑗都是善於爭辯的,但是胡嗣瑗出口或成文,只用些老古典,而他卻能用一些洋知識,如墨索里尼創了什麼法西斯主義,日本怎麼有個明治維新,英國《泰晤士報》上如何評論了中國局勢等等,這是胡嗣瑗望塵莫及的。陳寶琛是我認為最忠心的人,然而講到我的未來,絕沒有鄭孝胥那種令我心醉的慷慨激昂,那種滿腔熱情,動輒聲淚俱下。有一次他在給我講《通鑒》時,話題忽然轉到了我未來的「帝國」:

「帝國的版圖,將超越聖祖仁皇帝一朝的規模,那時京都將有三座,一在北京,一在南京,一在帕米爾高原之上……」

他說話時是禿頭搖晃,唾星四濺,終至四肢顫動,老淚橫流。

有時,在同一件事上說的幾句話,也讓我覺出陳寶琛和鄭孝胥的不同。在康有為賜謚問題上,他兩人都是反對的,陳寶琛在反對之餘,還表示以後少賜謚為妥,而他在發表反對意見之後,又添了這麼一句:「戊戌之獄,將來自然要拿到朝議上去定。」好像我不久就可以回紫禁城似的。

鄭孝胥和羅振玉都積極為復辟而奔走活動,但鄭孝胥的主張更使我動心。雖然他也是屢次反對我出洋和移居旅順、大連的計畫的。

鄭孝胥反對我離開天津到任何地方去,是七年來一貫的。甚至到「九一八」事變發生,羅振玉帶著關東軍的策劃來找我的時候,他仍然不贊成我動身。這除了由於他和羅振玉的對立,不願我被羅壟斷居奇,以及他比羅略多一點慎重之外,還有一條被人們忽視了的原因,這就是:他當時並不把日本當做唯一的依靠;他所追求的東西,是「列強共管」。

在天津時代,鄭孝胥有個著名的「三共論」。他常說:「大清亡於共和,共和將亡於共產,共產則必然亡於共管。」他把北伐戰爭是看做要實行「共產」的。這次革命戰爭失敗後,他還是念不絕口。他說:「又鬧罷工了,罷課了,外國人的商業受到了損失,怎能不出頭來管?」他的「三共論」表面上看,好像是他的感慨,其實是他的理想,他的願望。

如果考查一下鄭、羅二人與日本人的結交歷史,鄭到日本做中國使館的書記宮是一八九一年,羅賣古玩字畫、辦上海《農報》,由此結識了給《農報》譯書的日人藤田劍峰是在一八九六年,鄭結交日人比羅要早五年。但是羅振玉自從認識了日本方面的朋友,眼睛裡就只有日本人,辛亥後,他把復辟希望全放到日本人的身上,而鄭孝胥卻在日本看見了「列強」,從那時起他就認為中國老百姓不用說,連做官的也都無能,沒出息,中國這塊地方理應讓「列強」來開發,來經營。他比張之洞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更發展了一步,不但要西洋技術,西洋資本,而且主張要西人來做官,連皇家的禁衛軍也要由客卿訓練、統領。不然的話,中國永遠是亂得一團糟,中國的資源白白藏在地里,「我主江山」遲早被「亂黨」、「亂民」搶走,以至毀滅。辛亥革命以後,他認為要想復辟成功,決不能沒有列強的幫忙。這種幫忙如何才能實現呢?他把希望寄托在「共管」上。

那時關於「列強」共管中國的主張,經常可以從天津外文報紙上看到。鄭孝胥對這類言論極為留意,曾認真地抄進他的日記、札記,同時還叫他的兒子鄭垂譯呈給我。這是一九二七年六月九日登在日文報紙《天津日日新聞》上的一篇:

鄭孝胥認為,這類的計畫如果能實現,我的複位的時機便到了。

那年夏天我聽了羅振玉的勸說,打算到日本去,鄭孝胥就根據那篇文章勾起的幻想,向我提出了「留津不動,靜候共管」的勸告。這是他記在日記里的一段:

他提出過不少使「聖德令名彰於中外」的辦法,如用我的名義捐款助賑,用我的名義編纂《清朝歷代政要》,用我的名義倡議召開世界各國弭兵會議等等。有的我照辦了,有的無法辦,我也表示了讚許和同意。

我委任奧國亡命貴族阿克第男爵到歐洲為我進行遊說宣傳,臨行時,鄭孝胥親自向他說明,將來如蒙各國支持「復國」,立刻先實行這四條政策:「一、設責任內閣,閣員參用客卿;二、禁衛軍以客將統帥教練;三、速辦張家口——伊犁鐵路,用借款包工之策;四、國內設立之官辦商辦事業,限五年內一體成立。」

鄭孝胥的想法,以後日益體系化了。有一次,他說:「帝國鐵路,將四通八達,礦山無處不開,學校教育以孔教為基礎……。」我問他:「列強真的會投資嗎?」他說:「他們要賺錢,一定爭先恐後。臣當年承辦璦琿鐵路,投資承包的就是如此,可惜朝廷給壓下了,有些守舊大臣竟看不出這事大有便宜。」那時我還不知道,作為辛亥革命風暴導火線的鐵路國有化政策,原來就是鄭孝胥給盛宣懷做幕府時出的主意。假若我當時知道這事,就准不會再那樣相信他。當時聽他說起辦鐵路,只想到這樣的問題:「可是辛亥國變,不就是川、湘各地路礦的事鬧起來的嗎?」他附和說:「是的,所以臣的方策中有官辦有商辦。不過中國人窮,錢少少辦,外國人富,投資多多辦,這很公平合理。」我又曾問過他:「那些外國人肯來當差嗎?」他說:「待如上賓,許以優待,享以特權,絕無不來之理。」我又問他:「許多外國人都來投資,如果他們爭起來怎麼辦?」他很有把握地說:「唯因如此,他們更非尊重皇上不可。」

這就是由共管論引申出來的日益體系化的鄭孝胥的政策,也是我所讚許的政策。我和他共同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取回我的寶座,繼續大清的氣脈,恢複宗室覺羅、文武臣僚、士大夫等等的舊日光景。

鄭孝胥在我出宮後,曾向段祺瑞活動「復原還宮」,在我到天津後,曾支持我拉攏軍閥、政客的活動,但是,在他心裡始終沒忘掉這個理想。特別是在其他活動屢不見效的情況下,他在這方面的願望尤其顯得熱烈。這在使用謝米諾夫這位客卿的問題上,分外地可以看出來。

當我把接見謝米諾夫的問題提出來時,陳寶琛擔心的是這件事會引起外界的責難,鄭孝胥著急的卻是怕我背著他和羅振玉進行這件事。他對陳寶琛說:「反對召見,反而使皇上避不諮詢,不如為皇上籌一妥善謹密之策,召見一次。」結果,謝米諾夫這個關係便叫他拉到手上了。

使他對謝米諾夫最感到興趣的,是謝和列強的關係。當謝米諾夫吹噓列強如何支持他,而各國干涉中國的政局之聲又甚囂塵上的時候,鄭孝胥認為時機來了,興高采烈地給張宗昌和謝米諾夫撮合,讓謝米諾夫的黨羽多布端到蒙古舉兵起事,並且親自跑上海,跑青島。他進行了些什麼具體活動,我現在已記憶不清了,只記得他十分得意地寫了不少詩。他的日記里有這樣自我欣賞的描寫:「晨起,忽念近事,此後剝極而復,乃乾旋坤轉之會,非能創能改之才,不足以應之也。」「如袁世凱之謀篡,張勳之復辟,皆已成而旋敗,何者?無改創之識則枘鑿而不合矣!」(一九二五年十一月)「諸人本極畏事,固宜如此!」「夜與謝米諾夫。包文淵、畢瀚章、劉鳳池同至國民飯店,……皆大歡暢,約為同志,而推余為大哥。」(一九二六年五月)

英國騙子羅斯,以辦報紙助我復闢為名,騙了我一筆錢,後來又托鄭孝胥介紹銀行貸款,鄭孝胥因羅是謝米諾夫和多布端的朋友,就用自己的存摺作押,給他從銀行借了四千元。鄭垂覺得羅斯不可靠,來信請他父親留心,他回信教訓兒子說:「不能冒險,焉能舉事?」後來果然不出他兒子所料,羅斯這筆錢到期不還,銀行扣了鄭的存款抵了賬。儘管如此,當羅斯底下的人又來向鄭借錢的時候,由於謝米諾夫的關係,經多布端的說情,他又掏出一千元給了那個騙子。當然,我的錢經他手送出去的,那就更多。被他譏笑為「本極畏事,固宜如此」的陳寶琛,後來在嘆息「蘇龕(鄭宇),蘇龕,真乃疏忽不堪!」之外更加了一句:「慷慨,慷慨,豈非慷他人之慨!」

後來,他由期待各國支持謝米諾夫,轉而渴望日本多對謝米諾夫加點勁,他又由期待各國共管,轉而渴望日本首先加速對中國的干涉。當他的路線轉而步羅振玉後塵的時候,他的眼光遠比羅振玉高得多,什麼三野公館以及天津日軍司令部和領事館,都不在他眼裡;他活動的對象是直接找東京。不過他仍然沒忘了共管,他不是把日本看做唯一的外援,而是第一個外援,是求得外援的起點,也可以說是為了吸引共管的第一步,為「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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