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天津的活動 二 我和奉系將領之間

從這僅存的一九二七年的一頁日記中,可以看出當時我的日常生活和接見的人物。從一九二六到一九二八年,畢庶澄、張宗昌等人是張園的經常客人。除他們之外,我還接見過張學良、褚玉璞、徐源泉、李景林等等奉系將領。第一個和我見面的是李景林。我到天津時,正是剛戰勝吳佩孚的奉軍佔領著天津,奉系的直隸督辦李景林立即以地方官的身份來拜訪我,表示了對我保護之意。儘管他和當時任何的中國將軍一樣,他們的軍法政令是進不了「租界」的。

我在天津的七年間,拉攏過一切我想拉攏的軍閥,他們都給過我或多或少的幻想。吳佩孚曾上書向我稱臣,張作霖向我磕過頭、段祺瑞主動地請我和他見過面。其中給過我幻想最大的,也是我拉攏最力、為時最長的則是奉系將領們。這是由張作霖向我磕頭開始的。

我到天津的這年六月,榮源有一天很高興地向我說,張作霖派了他的親信閻澤溥,給我送來了十萬元,並且說張作霖希望在他的行館裡和我見一見。這件事叫陳寶琛知道了,立刻表示反對,認為皇上到民國將領家去見人,而且去的地方是租界外面,那是萬萬不可以的。我也覺得不能降這種身份和冒這個險,所以拒絕了。不料第二天的夜裡,榮源突然把閻澤溥領了來,說張作霖正在他住的地方等著我,並且說中國地界內決無危險,張作霖自己不便於走進租界,所以還是請我去一趟。經過榮源再三宣傳張作霖的忠心,加之我想起了不久前他對我表示過的關懷,我又早在宮裡就聽說過,除了張勳(二張還是兒女親家)之外,張作霖是對於清朝最有感情的。因此,我沒有再告訴別人,就坐上汽車出發了。

這是初夏的一個夜晚,我第一次出了日本租界,到了張作霖的「行館」曹家花園。花園門口有個奇怪的儀仗隊——穿灰衣的大兵,手持古代的刀槍劍戟和現代的步槍,從大門外一直排列到大門裡。汽車經過這個行列,開進了園中。

我下了汽車,被人領著向一個燈火輝煌的大廳走去。這時,迎面走來了一個身材矮小、便裝打扮、留著小八字鬍的人,我立刻認出這是張作霖。我遲疑著不知應用什麼儀式對待他——這是我第一次外出會見民國的大人物,而榮源卻沒有事先指點給我——出乎意外的是,他毫不遲疑地走到我面前,趴在磚地上就向我磕了一個頭,同時問:「皇上好?」

「上將軍好?」我就著勁,扶起他,一同走向客廳門。我心裡很高興,而且多少——雖然這已不像一個皇上的心理——有點感激他剛才那個舉動,這把我從「降貴纖尊」中感到的不自在消除了。當然,我更高興的是,這個舉足輕重的人物看來是並不忘舊的。

客廳里擺的是硬木桌椅、西式沙發、玻璃屏風,非常講究而又不倫不類。我們在一個圓桌邊對面坐下,張作霖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紙煙,打開了話匣子。他一張嘴先痛罵馮玉祥「逼宮」,說馮玉祥那是為了要拿宮中的寶物,而他是非常注意保護古代文化和財寶的,由於這個緣故,他不但把奉天的宮殿保護得很好,而且這次把北京的一套四庫全書也要弄去,一體保護。他帶著見怪的口氣說,我不該在他帶兵到了北京之後,還向日本使館裡跑,而他是有足夠力量保護我的。他問我出來之後的生活,問我缺什麼東西,儘管告訴他。

我說,張上將軍對我的惦念,我完全知道,當時因為馮玉祥軍隊還在,實是不得已才進了日本使館的。我又進一步說,奉天的宗廟陵寢和宮殿,我早已知道都保護得很好,張上將軍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皇上要是樂意,到咱奉天去,住在宮殿里,有我在,怎麼都行。」

「張上將軍真是太好了,……」

但是這位張上將軍卻沒有接著再說這類話,就把話題轉到我的生活上去了:「以後缺什麼,就給我來信。」

我缺的什麼?缺的是一個寶座,可是這天晚上我無法把它明說出來,這是顯然的事。

我們談話時,沒有人在場,和我們在一起的只有一屋子的蒼蠅。我立刻意識到,深夜裡還有蒼蠅飛,這在租界里是沒有的現象。

後來,有個副官進來說:「楊參謀長(宇霆)求見。」張作霖揮揮手說:「不著忙,呆回兒再說!」我忙站起來說:「上將軍很忙,我就告辭了。」他連忙說:「不著忙,不著忙。」這時似乎有個女人的臉在屏風後問了一下(後來聽說是張作霖的五姨太太),我覺得他真是忙,再度告辭,這回他不攔阻了。

我每逢外出,駐張園的日本便衣警察必定跟隨著,這次也沒例外。我不知道張作霖看沒看見站在汽車旁邊的那個穿西服的日本人,他臨送我上車時,大聲地對我說:

「要是日本小鬼欺侮了你,你就告訴我,我會治他們!」

汽車又通過那個奇怪的儀仗隊,出了曹家花園,開回到租界上。第二天日本總領事有田八郎向我提出了警告:

「陛下如再私自去中國地界,日本政府就再不能保證安全!」

雖然張作霖說他會治日本小鬼,雖然日本領事提出這樣的抗議,但是當時任何人都知道日本人和張作霖的關係,如果不是日本人供給張作霖槍炮子彈,張作霖未必就能有這麼多的軍隊。所以由這次會見在我心裡所升起的希望,並沒有受到這個抗議的影響,更不用說陳寶琛那一派的反對了。

我的復辟希望更被後來的事實所助長,這就是以提出「田中奏摺」 出名的田中內閣,於一九二七年上台後所表現的態度。田中奏摺返於一九二九年才揭發出來,其實它的內容在一九二七年就露出來了。這裡我引述一段《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決書》上對當時情勢的敘述 :

給我磕頭的張作霖,在得到田中內閣的支持之後,成了北方各系軍人的領袖,做了安國軍總司令,後來又做了軍政府的大元帥。當蔣介石的軍隊北上的時候,「保護」滿蒙地區「權益」的日本軍隊,竟開到遠離滿蒙數千里的濟南,造成了驚人的「濟南慘案」。日本軍隊司令官岡村寧次還發了一份布告警告過蔣介石。天津日本駐屯軍參謀官為表示對我的關切,曾特地抄了一份給我。蔣介石為了討好帝國主義,剛殺過了共產黨和工人、學生,看見了這份布告,又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濟南,並禁止民眾有任何反日行動。

在此同時,我和奉系將領之間也進入了緊張的接觸。

公開的酬酢往來,是從我見過張作霖之後開始的。我父親的大管家張文治,在奉軍將領中有不少的把兄弟,這時又和張宗昌換了帖,成了奉軍將領的引見人之一。前內城守衛隊軍樂隊長李士奎,這時也成了奉軍人物,褚王璞和畢庶澄就是他引進的。胡若愚還給我帶來了張學良。這些將領們到張園來,已和從前進紫禁城時不同,他們不用請安叩頭,我不用賞朝馬肩輿,他們只給我鞠個躬,或握一下手,然後平起平坐。我給他們寫信,也不再過分端皇帝架子。我和奉軍將領交往的親疏,決定於他們對復辟的態度。最先使我發生好感的是畢庶澄,因為他比別人更熱心於我的未來事業,什麼「人心思舊」、「將來惟有帝制才能救中國,現在是群龍無首」,說的話跟遺老遺少差不了多少。他是張宗昌的一名軍長,兼渤海艦隊司令,曾請我到他的軍艦參觀過。我對他抱著較大的希望,後來聽到他被褚玉璞槍斃的消息時,我曾大為傷感。他死後,我的希望便轉移到了張宗昌身上。

張宗昌,字效坤,山東掖縣人。我在天津見到他的時候,他有四十多歲,一眼看去,是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如果一細看,就會發現這個彪形大漢的紫膛麵皮上,籠著一層鴉片中毒的那種青灰色。他十五、六歲時流浪到營口,在「寶棚」當過賭佣,成天與地痞流氓賭棍小偷鬼混,在關東當過胡匪的小頭目,以後又流落到沙俄的海參崴,給華商總會當門警頭目。由於他揮霍不吝和善於逢迎勾結,能和沙俄憲兵警察緊密合作,竟成了海參崴流氓社會的紅人,成了包娼、包賭、包庇煙館的一霸。武昌起義後,南方革命軍派人到中俄邊境,爭取鬍子頭目劉彈子(王雙)投效革命,雙方談判成功,將劉部編為一個騎兵團,授劉為騎兵團長。張是中間的介紹人,一同到了上海,不知道他怎麼一弄,自己成了革命軍的團長,劉彈子反而成了他下面的一名營長。「二次革命」爆發,他投了反革命的機,以屠殺革命軍人之功,得到了馮國璋的賞識,當上了馮的衛隊營營長,以後層層運動,又得到了十一師師長的位置。不久在江蘇安徽戰敗,逃亡出關,投奔張作霖,當了旅長。從此以後,他即借奉軍之勢,從奉軍進關那天起,步步登高,由師長、軍長而山東軍務督辦、蘇皖魯剿匪總司令,一直做到了直魯聯軍司令,成了割據一方的土皇帝。由於他流氓成性,南方報紙曾給了他一個「狗肉將軍」的綽號,後來看他打仗一敗即跑,又給了他一個「長腿將軍」的別名。

一九二八年四月二日,在蔣介石和張學良夾擊之下,張宗昌兵敗灤河,逃往旅大,後來又逃到日本門司,受日本人的庇護。一九三二年他以回家掃墓的名義回到山東,暗地裡運動劉珍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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