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天津的活動 一 羅振玉的努力

到了天津,才知道並不像羅振玉所說的那樣,「住處準備妥當」,因此我先在大和旅館住了一天。次日婉容、文綉和日本使館裡的那一套人馬都來了,才一同搬進匆忙布置起來的張園。

張園是一座佔地約有二十畝的園子,中間有一座天津人稱之為八樓八底的樓房。這是前清駐武昌第八鎮統制張彪做遊藝場用的地方。武昌起義時,張彪嚇得連官印也不要了,帶著他的金銀財寶和家眷溜到天津,在日本租界里當了寓公。我剛住進了張園,這位前清的「名將」,堅決不收房錢,每天清晨都要帶著一把掃帚,親自來給我掃院子,大概是表示自己一貫矢忠之意。後來不知是經誰的勸阻,他才丟下那把掃帚。我在這裡住了五年。後來張彪死了,他的兒子拿出房東的面孔要房租,我也嫌他的房子不好,於是又搬到了陸宗輿的「靜園」。

我到天津來的目的原是為了出洋,結果卻一連住了七年。這是我在各派遺老、各種主意之間搖擺的七年。這時,王公們對我的左右力量,早已大為減弱;我父親起初不大來天津,後來雖然常來(住在我原先買的英租界戈登路的房子里),對我也不發生什麼作用。在這期間,庄士敦老師離開了我,又到威海衛當專員去了。威海衛被中國政府收回後,一九二六年他與北洋政府辦理庚款問題時,到天津和我見過一次面。他曾為我奔走於吳佩孚等人之間,毫無結果。後來他回英國接受爵士爵位,做了倫敦大學的漢學教授兼英國外交部顧問。這七年間,在我身邊進行勾心鬥角的人物,大致可分為這幾派:起初把希望放在恢複優待條件方面,後來又退縮為維持原狀的,是以陳寶琛為首的一批「舊臣」,可以稱之為「還宮派」;把希望放在出洋以取得外國(主要是日本)援助上的,是以羅振玉為首,其中有遺老遺少,也有個別王公如溥偉之流,按當時的說法,可以稱之為「聯日」或「出洋」派;把希望放在聯絡、收買軍閥方面,即所謂「用武人」一派,這派人物頗複雜,有前清遺老,也有民國的政客,中心人物卻是我自己。後來又回到我身邊的鄭孝胥,起先並不屬於哪一派,好像哪一派的主張他都贊成過,也反對過,他更提出過任何一派不曾提過的如所謂「用客卿」(外國人)、「門戶開放」(同任何肯幫助復辟的國家勾結)等主張,因而也受過各派人的反對。當他後來一拿定了投靠日本這個主意,就戰勝了一切對手。他不但勝過了他們,而且連他的老對手、「聯日派」的老首領羅振玉,在這個階段的爭奪中又被他將多年經營來的成果,輕輕攫取到手。不過這也是後話,現在還是先把羅振玉說一說。

羅振玉到宮裡來的時候,五十齣頭不多,中高個兒,戴一副金絲近視鏡(當我面就摘下不戴),下巴上有一綹黃白山羊鬍子,腦後垂著一條白色的辮子。我在宮裡時,他總是袍褂齊全,我出宮後,他總穿一件大襟式馬褂,短肥袖口露出一截窄袍袖。一口紹興官話,說話行路慢條斯理,節奏緩慢。他在清末做到學部參事,是原學部侍郎寶熙的舊部,本來是和我接近不上的,在我婚後,由於升允的推薦,也由於他的考古學的名氣,我接受了陳寶琛的建議,留作南書房行走,請他參加了對官中古彝器的鑒定。和他前後不多時間來的當時的名學者,有他的姻親王國維和以修元史聞名的柯劭囗。陳寶琛認為南書房有了這些人,頗為清室增色。當然,羅振玉在復辟活動方面的名氣比他在學術上的名氣,更受到我的注意。他在辛亥革命那年東渡,在日本做了十年寓公,考古寫書,自名「仇亭老民」。升允和善耆到日本活動,尋求復辟支援時,和他攪在一起,結了緣。後來,升允灰了心,在青島住了一陣後,跑到天津日本租界里當寓公;善耆定居在旅順大連,受日本人的豢養。羅振玉比他們都活躍,他一九一九年回國,先住在天津,結交日本人,後來在大連碼頭開設了一個叫墨緣堂的古玩鋪,一邊走私販賣古玩、字畫,一邊繼續和日本人拉拉扯扯,廣泛尋求復辟的同情者。

羅振玉在古玩、字畫、金石、甲骨方面的騙錢行徑,是由來已久的。他出身於浙江上虞縣一個舊式書商之家,成年後在江西一個丘姓巨紳家教書。這位巨紳是個藏書家。羅振玉任西席的第三年,東翁突然去世,他利用女東家的無知,一方面裝作十分哀痛的樣子,拒絕接受這一年的束俯,要用以充做奠儀,另方面表示,願留下東家的幾件舊書和字畫,作為紀念。女東家認為這位先生心眼太好,就請他自己到藏書樓任意挑選。於是這位書賈世子就精選出幾筐「紀念品」,內有百餘卷唐人寫經,五百多件唐宋元明的字畫,滿載而歸。在這個基礎上,他由刻三字經、百家姓的書鋪變成了古玩字畫商,生意越做越好,古玩字畫的鑒賞家的名聲越來越大,後來更通過售賣古籍文物的路子,和日本人拉上了關係。他在日本的那些年,靠日本書商關係結交了一批朝野名流,有許多日本人把他看成了中國古文物學術的權威,常拿字畫請他鑒定。他便刻了一些「羅振玉鑒定」、「羅振玉審定」的圖章,日本古玩商拿字畫請他蓋一次,付他三元日金,然後再拿去騙人。後來他竟發展到仿刻古人名章印在無名字畫上,另加上「羅振玉鑒定」章,然後高價出賣。他時常借口忙,把人家拿來請他鑒定的珍貴銅器,拖壓下來,盡量多拓下一些拓片出賣。他的墨緣堂出售的宋版書,據說有一些就是用故宮的殿版《圖書集成》里的扉頁紙偽造的。殿版紙是成化紙或羅紋紙,極像宋版書用紙。據說內務府把那批殿版書交羅振玉代賣時,他把那一萬多卷書的空白扉頁全弄了下來,用仿宋體的刻版印了「宋版」書。我當時對這事是根本不知道的。有人說,羅振玉人品固然不佳,才學還好。據我看,他的才學究竟有多少,也很值得懷疑。在偽滿時有一次他拿來一批漢玉請我觀賞。我對漢玉說不上有什麼研究,只是因為十分愛好,收藏了不少,所謂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當然,所謂漢玉,並不是非漢朝的不可,這只不過是對古玉的慣稱。我看過羅振玉拿來的漢玉,不禁對他的「才學」暗吃一驚,因為全部都是假貨。

羅振玉並不經常到宮裡來,他的姻親王國維能替他「當值」,經常告訴他當他不在的時候,宮裡發生的許多事情。王國維對他如此服服帖帖,最大的原因是這位老實人總覺得欠羅振玉的情,而羅振玉也自恃這一點,對王國維頗能指揮如意。我後來才知道,羅振玉的學者名氣,多少也和他們這種特殊瓜葛有關。王國維求學時代十分清苦,受過羅振玉的幫助,王國維後來在日本的幾年研究生活,是靠著和羅振玉在一起過的。王國維為了報答他這份恩情,最初的幾部著作,就以羅振玉的名字付梓問世。羅振玉後來在日本出版、轟動一時的《殷墟書契》,其實也是竊據了王國維甲骨文的研究成果。羅、王二家後來做了親家,按說王國維的債務更可以不提了,其實不然,羅振玉並不因此忘掉了他付出過的代價,而且王國維因他的推薦得以接近「天顏」,也要算做欠他的情分,所以王國維處處都要聽他的吩咐。我到了天津,王國維就任清華大學國文教授之後,不知是由於一件什麼事情引的頭 ,羅振玉竟向他追起債來,後來不知又用了什麼手段再三地去逼迫王國維,逼得這位又窮又要面子的王國維,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於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跳進昆明湖自盡了。

王國維死後,社會上曾有一種關於國學大師殉清的傳說,這其實是羅振玉做出的文章,而我在不知不覺中,成了這篇文章的合作者。過程是這樣:羅振玉給張園送來了一份密封的所謂王國維的「遺折」,我看了這篇充滿了孤臣孽子情調的臨終忠諫的文字,大受感動,和師傅們商議了一下,發了一道「上諭」說,王國維「孤忠耿耿,深堪惻憫,……加恩謚予忠愨,派貝子溥伒即日前往莫綴,賞給陀羅經被並洋二千元……」。羅振玉於是一面廣邀中日名流、學者,在日租界日本花園裡為「忠愨公」設靈公祭,宣傳王國維的「完節」和「恩遇之隆,為振古所未有」,一面更在一篇祭文里宣稱他相信自己將和死者「九泉相見,諒亦匪遙」。其實那個表現著「孤忠耿耿」的遺折,卻是假的,它的翻造者正是要和死者「九泉相見」的羅振玉。

那時我身邊的幾個最善於勾心鬥角的人,總在設法探聽對手的行動,手法之一是收買對手的僕役,因而主人的隱私,就成了某些僕人的獲利資本。在這上面最肯下功夫的,是鄭孝胥和羅振玉這一對冤家。羅振玉假造遺折的秘密,被鄭孝胥通過這一辦法探知後,很快就在某些遺老中間傳播開了。這件事情的真相當時並沒有傳到我耳朵里來,因為,一則謚法業已踢了,誰也不願擔這個「欺君之罪」,另則這件事情傳出去實在難聽,這也算是出於遺老們的「愛國心」吧,就這樣把這件事情給壓下去了。一直到羅振玉死後,我才知道這個底細。近來我又看到那個遺折的原件,字寫得很工整,而且不是王國維的手筆。一個要自殺的人居然能找到別人代繕絕命書,這樣的怪事,我當初卻沒有察覺出來。

羅振玉給王國維寫的祭文,很能迷惑人,至少是迷惑了我。他在祭文里表白了自己沒有看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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