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紫禁城內外 十二 三岔口上的抉擇

這位儼然以「猛士」自居的人後來藏了一幅畫:在角樓的上空雲霧中,有一條張牙舞爪的龍。陳寶琛虔誠地在畫上題了「風異」二字,並作詩一首恭維他:「風沙叫嘯日西垂,投止何門正此時;寫作昌黎詩意讀,天昏地黑扈龍移。」庄士敦頗知湊趣,也用英文把事件經過寫在上面。

這時庄士敦也來了,帶來了外國報上的消息,說馮玉祥要第三次對北京採取行動。

我站在這個三岔路口上,受著各種人的包圍,聽盡了他們的無窮無盡的爭吵。他們對於第一條路,都認為不屑一顧,而在其他兩條路線的選擇上,則又互不相讓。即使是同一條路線的擁護者,也各有不同的具體主張和詳細計畫。他們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給我出主意,搶著給我帶路。

在剛進北府的那幾天,爭論的中心是「留在北府呢,還是設法溜出去,躲進東交民巷」?前面已說過,主張溜走的一方是處於孤勢的鄭孝胥和不公開表態的庄士敦,另一方則是以我父親為首的王公大臣以及師傅們。這場衝突是以鄭孝胥的失敗而告終。門禁開始放鬆以後,則以「出洋不出洋,爭取不爭取恢複原優待條件」為中心展開了第二次交鋒。主張立即出洋的一方是金梁和羅振玉(庄士敦仍是不公開表態的一個),另一方仍以我父親為首,有師傅們參加。他們這次的矛頭主要對著「急先鋒」金梁,也取得了勝利。不過,這是一個表面的勝利。到第三個回合,即鄭、羅、庄聯合了起來,並爭得了陳寶琛的參與,問題重心轉到了「我的當前處境危險不危險,要不要先跑進東交民巷」的時候,那些王公大臣便慘敗了。

不過庄士敦卻在旁不免暗笑。在他的一九三二年出版的書里,他肯定了鄭孝胥的日記所敘述的正確性之後說:「不過有一點除外,那就是鄭孝胥錯誤地認為,竹本大住在同意用他自己的住處接待皇帝之前,已經和日本公使商量過了。日本使館內文武官員之間的關係,並不像其他使館文武官員之間的關係那麼親近和友好,竹本大佐是否認為自己應當聽從日本公使的命令,是大可懷疑的。因此,他並不認為必須把他和鄭孝胥先生談的話向芳澤謙吉先生彙報,而且他也沒有這樣做。事實上,他本人急於要接待皇帝,不希望日本公使把他的貴客奪走。……」

其實,金梁並不是堅決的「出洋派」。他的主張曾讓我一時摸不著頭腦。段祺瑞上台後,還原的呼聲甚囂塵上之際,他託人遞摺子給我,再不提「敝屣一切」和放棄優待條件、帝號的話,說如果能爭回帝號,我亦不可放棄。他同時上書張作霖說:「優待條件事關國信,效等約法,非可輕易修改。」他對別人解釋說,他原並不是主張放棄帝號的,不過此事不宜由我去爭而已。他的解釋沒有得到我父親的諒解,也5!不起我的興趣,北府的大門也進不來了。

這樣一來,我沉不住氣了,連陳寶琛也著了慌。陳寶琛同意了這個意見:應該趁馮玉祥的軍隊不在的時候,抓機會躲到東交民巷去,先住進德國醫院,因為那位德國大夫是認識我的。我和陳、庄二師傅悄悄地商議了一個計策,這個計策不但要避免民國當局知道,也要防備著我的父親。

我父親這一派人接連得到的兩次勝利,卻是十分不鞏固的勝利。他的封鎖首先弓!起我心中更大的反感。儘管我對自己的前途還沒有個明確的打算,但這一點是從進了北府大門就明確了的:無論如何我得離開這個地方。我不能出了一座大紫禁城,又鑽進一座小紫禁城,何況這裡並不安全。

後來,我向父親表示了不滿,我不希望在我接見人的時候總有他在場,更不希望想見我的人受到阻攔。父親讓了步,於是情況有了變化,各種帶路人都帶著最好的主意來了。這時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出洋派。我的老朋友胡適博士來了。

不久以前,我剛在報上看到胡適一封致王正廷的公開信,大罵國民軍,表示了對於「以武力脅迫」修改優待條件這種行為的「義憤」。雖然陳寶琛仍然把他視同蛇蠍,但鄭孝胥已經和他交上了朋友,有些遺老也認為他究竟比革命黨和國民軍好。他走進北府,沒有受到阻攔,我見到他,表示了歡迎,並且稱讚他在報上發表的文章。他又把國民軍罵了一通,說:「這在歐美國家看來,全是東方的野蠻!」

胡適這次見我,並不是單純的慰問,而是出於他的「關心」。他問我今後有什麼打算。我說王公大臣們都在活動恢複原狀,我對那些毫無興趣,我希望能獨立生活,求些學問。

「我想出洋留學,可是很困難。」

「看了,沒有什麼呀!」

我見過了胡適,庄士敦也回到我身邊,向我轉達了張作霖的關懷。我覺得胡適說的不錯,出洋的問題不致於受到當局的阻攔。我和庄士敦計議如何籌備出洋的事,張作霖又做了表示,歡迎我到東北去住。我想先到東北住一下也好,我到了東北,就隨時可以出洋了。我剛拿定了主意,這時又出了新問題。

「王公大臣們不放我,特別是王爺。」

「民國當局也不一定讓我走。」

鄭孝胥的日記里,有這樣一段記載:

事實上,後來是奪走了。這剛開始不久的爭奪戰,不僅展開在王公大臣和鄭、羅之間,也不僅在鄭與羅之間,原來還發生在日本人之間。這一場爭奪戰中的真正勝利者,有一段談話刊在第二天的《順天時報》上:

我認為,那些主張恢複原狀的,是因為只有這樣,才好保住他們的名銜。他們的衣食父母不是皇上,而是優待條件。有了優待條件,紹英就丟不了「總管內務府印鑰」,榮源就維持住樂在其中的抵押、變價生涯,醇王府就每年可以照支四萬二千四百八十兩的歲費,這是不管民國政府拖欠與否,內務府到時都要湊足送齊的。除了這些人以外,下面的那些嘍羅,不斷地遞摺子、上條陳,也各有其小算盤。我六叔載洵有個叫吳錫寶的門客,寫了一個「奏為陳善後大計」的摺子,一上來就抱怨說,他早主張要聘用各國法學家研究法律,以備應付民國違法毀約的舉動,因為沒聽他的主意,所以今天手忙腳亂,駁辯無力。接著他提出五條大計,說來說去都沒離了用法律和法學家,其原因,他自己就是一名律師。還有一個名叫多濟的旗人,是掛名的內務府員外郎,他堅決主張無論如何不可放棄帝號,不但如此,我將來有了兒子還要叫做「宣統第二」。他又主張今後我應該把侍奉左右的人都換上八旗子弟。看來他也打好主意,讓他的兒子做「多濟第二」,來繼承員外郎這份俸銀。

烏利文洋行開設在東交民巷西頭一入口的地方,是外國人開的出售鐘錶、相機的鋪子。我們到了烏利文,我和庄士敦進了鋪子。我看了一樣又一樣的商品,最後挑了一隻法國金懷錶,蘑菇了一陣,可是張文治一直等在外面,沒有離開的意思。到了這時,庄士敦只好拿出最後一招,對張文治說,我覺得不舒服,要去德國醫院看看。張文治狐疑不安地跟我們到了德國醫院。到了醫院,我們便把他甩在一邊。庄士敦向醫院的棣柏大夫說明了來意,把我讓到一間空病房裡休息,張文治一看不是門道,趕緊溜走了。我們知道他必是回北府向我父親報信去了,庄土敦不敢放鬆時間,立刻去英國使館辦交涉。誰知他這一去就古無音信,等得我好不心焦。我生怕這時張文治把我父親引了來,正在焦躁不安的功夫,陳寶琛和鄭孝胥相繼到了。

關於庄士敦,鄭孝胥在日記里只簡單地提了一句,原因是他在德國醫院沒有看見庄士敦,庄士敦那時已經帶著忿懣到日本使館去了。我在日本使館裡和這位一去不回的庄師傅相見時,很覺奇怪。他對我解釋說:「我到英國公使那裡去了,麻克類說那裡地方很小,不便招待……既然陛下受到日本公使先生的接待,那是太好了,總之,現在一切平安了。」在那匆匆忙忙之中,我沒再細問——既然我保險了,過去的事情我也就沒有興趣再去知道了。後來我才弄明白,引起他忿懣的,並非像他那天和我解釋的「麻克類說,那裡地方很小,不便招待」,以致有失面子,更不像後來在自己的著作《紫禁城的黃昏》一書中所說,只有日本公使館才願意給我以有效保護(也許英國公使館有這個看法——他在書中是這樣說的),而他在這次爭奪戰中成了敗北者,才是使他忿懣的根本原因。

「皇上看看《順天時報》。」他拿出報來,指著一條「赤化運動之平民自治歌」標題給我看。這條消息說,馮軍入京以後,「赤化主義」乘機活動,最近竟出現數萬張傳單,主張「不要政府真自治、不要法律大自由」云云。那時我從鄭、陳、庄諸人的嘴裡和《順天時報》上,常聽到和看到什麼共產黨是過激主義、赤化主義,赤化、過激就是洪水猛獸、共產共妻,馮玉祥的軍隊就和赤化過激有關,等等的鬼話。現在根據鄭孝胥的解釋,那是馬上要天下大亂的,「赤化主義」對我下毒手,則更無疑問。

「不理他!」我滿肚子的氣,讓司機開車。車子開出了北府。我真想一輩子再不進這個門呢。

我被鄭孝胥的話正鬧得心驚膽戰,愁容滿面的羅振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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