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紫禁城內外 七 內部衝突

自從庄士敦入宮以來,我在王公大臣們的眼裡逐漸成了最不好應付的皇帝。到了我結婚前後這段時間,我的幻想和舉動,越發叫他們覺得離奇,因而驚恐不安。我今天傳內務府,叫把三萬元一粒的鑽石買進來,明天又申斥內務府不會過日子,只會貪污浪費。我上午召見大臣,命他們去清查古玩字畫當天回奏,下午又叫預備車輛去游香山。我對例行的儀注表示了厭倦,甚至連金頂黃轎也不愛乘坐。為了騎自行車方便,我把祖先在幾百年間沒有感到不方便的宮門門檻,叫人統統鋸掉。我可以為了一件小事,怪罪太監對我不忠,隨意叫敬事房答打他們,撤換他們。王公大臣們的神經最受不了的,是我一會想勵精圖治,要整頓宮廷內部,要清查財務,一會我又揚言要離開紫禁城,出洋留學。王公大臣們被我鬧得整天心驚肉跳,辮子都急成白的了。

我的出洋問題,有些工公大臣考慮得比我還早,這本來是他們給我請外國師傅的動機之一。我結婚後接到不少造老的奏摺、條陳,都提到過這個主張。但到我親自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表示了反對。在各種反對者的理由中,最常聽說的是這一條:

「只要皇上一出了紫禁城,就等於放棄了民國的優待。既然民國沒有取消優待條件,為什麼自己偏要先放棄它呢?」

無論是對出洋表示同情的,還是根本反對的,無論是對「恢複祖業」已經感到絕望的,還是仍不死心的,都捨不得這個優待條件。儘管優待條件中規定的「四百萬歲費」變成了口惠而實不至的空話,但是還有「帝王尊號仍存不廢」這一條。只要我留在紫禁城,保住這個小朝廷,對恢複祖業未絕望的人固然很重要,對於已絕望的人也還可以保留飯碗和既得的地位,這種地位的價值不說死後的恤典,單看看給人點主、寫墓志銘的那些生榮也就夠了。

我的想法和他們不同。我首先就不相信這個優待條件能永遠保留下去。不但如此,我比任何人都更能感到自己處境的危險。自從新的內戰又發生,張作霖敗退出關,徐世昌下台,黎元洪重新上台,我就覺得危險突然逼近前來。我想的只是新的當局會不會加害於我,而不是什麼優待不優待的問題。何況這時又有了某些國會議員主張取消優待的傳說。退一萬步說,就算現狀可以維持,又有誰知道,在瞬息萬變的政局和此起彼伏的混戰中,明天是什麼樣的軍人上台,後天是什麼樣的政客組閣?我從許多方面——特別是庄士敦師傅的嘴裡已經有點明白,這一切政局的變化,沒有一次不是列強在背後起作用。與其等待民國新當局的優待,何不直接去找外國人?如果一個和我勢不兩立的人物上了台,再去想辦法,是不是來得及?對於歷代最末一個皇帝的命運,從成湯放夏桀於南巢,商紂自焚於鹿台,犬戎弒幽王於驪山之下起,我可以一直數到朱由檢上煤山。沒有人比我對這些歷史更熟悉的了。

當然,我沒有向王公大臣們說起這些晦氣的故事,我這樣和他們辯論:

「我不要什麼優待,我要叫百姓黎民和世界各國都知道,我不希望民國優待我,這倒比人家先取消優待的好。」

「優待條件載在盟府,各國公認,民國倘若取消,外國一定幫助我們說話。」他們說。

「外國人幫我們,你們為什麼不叫我到外國去?難道他們見了我本人不更幫忙嗎?」

儘管我說的很有道理,他們還是不同意。我和父親、師傅。王公們的幾次辯論,只產生這個效果:他們趕緊忙著籌辦「大婚」。

我所以著急要出洋,除上面對王公大臣們說的理由之外,另外還有一條根本沒有和他們提,特別是不敢向我的父親提,這就是我對我周圍的一切,包括他本人在內,越來越看不順眼。

這還是在我動了出洋的念頭以前就發生的。自從庄士敦入宮以後,由於他給我灌輸的西洋文明的知識,也由於少年人好奇心理的發展,我一天比一天不滿意我的環境,覺得自己受著拘束。我很同意庄士敦做出的分析,這是由於王公大臣們的因循守舊。

在這些王公大臣們眼裡,一切新的東西都是可怕的。我十五歲那年。庄士敦發現我眼睛可能近視,建議請個外國眼科醫生來檢驗一下,如果確實的話,就給我配眼鏡。不料這個建議竟像把水倒進了熱油鍋,紫禁城裡簡直炸開了。這還了得?皇上的眼珠子還能叫外國人看?皇上正當春秋鼎盛,怎麼就像老頭一樣戴上「光子」(眼鏡)?從太妃起全都不答應。後來費了庄士敦不少口舌,加之我再三堅持要辦,這才解決。

我所想要的,即使是王公大臣早得到的東西,他們也要反對,這尤其叫我生氣。比如安電話那一次就是這樣。

我十五歲那年,有一次聽庄士敦講起電話的作用,動了我的好奇心,後來聽溥傑說北府(當時稱我父親住的地方)里也有了這個玩藝兒,我就叫內務府給我在養心殿里也安上一個。內務府大臣紹英聽了我的吩咐,簡直臉上變了色。不過他在我面前向例沒說過抵觸的話,「嗻」了一聲,下去了。第二天,師傅們一齊向我勸導:

「這是祖制向來沒有的事,安上電話,什麼人都可以跟皇上說話了,祖宗也沒這樣干過……這些西洋奇技淫巧,祖宗是不用的……」

我也有我的道理:「宮裡的自鳴鐘、洋琴、電燈,都是西洋玩藝,祖制里沒有過,不是祖宗也用了嗎?」

「外界隨意打電話,冒犯了天顏,那豈不有失尊嚴?」

「外界的冒犯,我從報上也看了不少,眼睛看和耳朵聽不是一樣的嗎?」

當時或者連師傅們也沒明白,內務府請他們來勸駕是什麼用意。內務府最怕的並不是冒犯「天顏」,而是怕我經過電話和外界有了更多的接觸。在我身邊有了一個愛說話的庄士敦,特別是有了二十來種報紙,已經夠他們受的了。打開當時的北京報紙,幾乎每個月至少有一起清室內務府的闢謠聲明,不是否認清室和某省當局或某要人的來往,就是否認清室最近又抵押或變賣了什麼古物。這些被否認的謠言,十有九件確有其事,至少有一半是他們不想叫我知道的。有了那些報紙,加上一個庄士敦,早已弄得他們手忙腳亂,現在又要添上個電話,作為我和外界的第三道橋樑,豈不更使他們防不勝防?因此他們使儘力氣來反對。看師傅說不服我,又搬來了王爺。

我父親這時已經成了徹底的維持現狀派,只要我老老實實住在紫禁城裡,他每年照例拿到他的四萬二千四百八十兩歲銀,便一切滿足,因此他是最容易受內務府擺布的人。但是這位內務府的支持者,並沒有內務府所希望的那種口才。他除重複了師傅們的話以外,沒有任何新的理由來說服我,而且叫我一句話便問得答不上來了:

「王爺府上不是早安上電話了嗎?」

「那是,那是,可是,可是跟皇帝並不一樣。這件事還是過兩天,再說吧……」

我想起他的辮子比我剪得早,電話先安上了,不讓我買汽車而他卻買了,我心裡很不滿意。

「皇帝怎麼不一樣?我就連這點自由也沒有?不行,我就是要安!」我回頭叫太監:「傳內務府:今天就給我安電話!」

「好,好,」我父親連忙點頭,「好,好,那就安……」

電話安上了,又出了新的麻煩。

隨著電話機,電話局送來了一個電話本。我高興極了,翻著電話本,想利用電話玩一玩。我看到了京劇名演員楊小樓的電話號碼,對話筒叫了號。一聽到對方回答的聲音,我就學著京劇里的道白腔調念道:「來者可是楊——小——樓——呵?」我聽到對方哈哈大笑的聲音,問:「您是誰呵?哈哈……」不等他說完,我就把電話掛上了。真是開心極了。接著,我又給一個叫徐狗子的雜技演員開了同樣的玩笑,又給東興樓飯莊打電話,冒充一個什麼住宅,叫他們送一桌上等酒席。這樣玩了一陣,我忽然想起庄士敦剛提到的胡適博士,想聽聽這位「匹克尼克來江邊」的作者用什麼調兒說話,又叫了他的號碼。巧得很,正是他本人接電話。我說:

「你是胡博士呵?好極了,你猜我是誰?」

「您是誰呵?怎麼我聽不出來呢?……」

「哈哈,甭猜啦,我說吧,我是宣統阿!」

「宣統?……是皇上?」

「對啦,我是皇上。你說話我聽見了,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樣兒。你有空到宮裡來,叫我瞅瞅吧。」

我這無心的玩笑,真把他給引來了。據庄士敦說,胡適為了證實這個電話,特意找過了庄士敦,他沒想到真是「皇上」打的電話。他連忙向庄士敦打聽了進宮的規矩,明白了我並不叫他磕頭,我這皇上脾氣還好,他就來了。不過因為我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也沒叫太監關照一下守衛的護軍,所以胡博士走到神武門,費了不少口舌也不放通過。後來護軍半信半疑請奏事處來問了我,這才放他進來。

這次由於心血來潮決定的會見,只不過用了二十分鐘左右時間。我問了他白話文有什麼用,他在外國到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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