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紫禁城內外 二 丁巳復辟

袁世凱去世那天,消息一傳進紫禁城,人人都像碰上了大喜事。太監們奔走相告,太妃們去護國協天大帝關聖帝君像前燒香,毓慶宮無形中停了一天課……

接著,紫禁城中就聽見了一種新的響城聲:

「袁世凱失敗,在於動了鳩佔鵲巢之念。」

「帝制非不可為,百姓要的卻是舊主。」

「袁世凱與拿破崙三世不同,他並不如拿氏有祖蔭可恃。」

「與其叫姓袁的當皇帝,還不如物歸舊主哩。」

……

這些聲音,和師傅們說的「本朝深仁厚澤,全國人心思舊」的話起了共鳴。

這時我的思想感情和頭幾年有了很大的不同。這年年初,我剛在奕劻謚法問題上表現出了「成績」,這時候,我又對報紙發生了興趣。

袁死了不多天之後,報上登了「宗社黨起事未成」、「滿蒙匪勢猖獗」的消息。我知道這是當初公開反抗共和的王公大臣——善耆、溥偉、升允、鐵良,正在為我活動。他們四人當初是被稱做申包胥的,哭秦庭都沒成功。後來鐵良躲到天津的外國租界,其餘的住在日本租借地旅順和大連,通過手下的日本浪人,勾結日本的軍閥、財閥,從事復辟武裝活動。四人中最活躍的是善耆,他任民政部尚書時聘用的警政顧問日本人川島浪速,一直跟他在一起,給他跑合拉縴。日本財主大倉喜八郎男爵給了他一百萬日圓活動費。日本軍人青森、土井等人給他召募滿蒙土匪,編練軍隊,居然有了好幾千人。袁世凱一死,就鬧起來了。其中有一支由蒙古貴族巴布扎布率領的隊伍,一度逼近了張家口,氣勢十分猖獗。直到後來巴布扎布在兵變中被部下刺殺,才告終結。在鬧得最凶的那些天,出現了一種很奇特的現象:一方面「勤王軍」和民國軍隊在滿蒙幾個地方乒乒乓乓地打得很熱鬧,另方面在北京城裡的民國政府和清室小朝廷照舊祝賀往來,應酬不絕。紫禁城從袁世凱去世那天開始的興隆氣象,蒸蒸日上,既不受善耆和巴布扎布的興兵作亂的影響,更不受他們失敗的連累。

袁死後,黎元洪繼任總統,段祺瑞出任國務總理。紫禁城派了曾向袁世凱勸進的溥倫前去祝賀,黎元洪也派了代表來答謝,並且把袁世凱要去的皇帝儀仗仍送回紫禁城。有些王公大臣們還得到了民國的勳章。有些在袁世凱時代東躲西藏的王公大臣,現在也掛上了嘉禾章,又出現於交際場所。元旦和我的生日那天,大總統派禮官前來祝賀,我父親也向黎總統段總理贈送肴饌。這時內務府比以前忙多了,要擬旨賜謚法,賞朝馬、二人肩輿、花翎、頂戴,要授什麼「南書房行走」 、乾清門各等侍衛,要帶領秀女供太妃挑選,也偷偷地收留下優待條件上所禁止的新太監。當然還有我所無從了解的各種交際應酬,由個別的私宴到對國會議員們的公宴。……

總之,紫禁城又像從前那樣活躍起來。到了丁巳年(民國六年)張勳進宮請安,開始出現了復辟高潮。

在這以前,我親自召見請安的人還不多,而且只限於滿族。我每天的活動,除了到毓慶宮念書,在養心殿看報,其餘大部分時間還是遊戲。我看見神武門那邊翎頂袍褂多起來了,覺著高興,聽說勤王軍發動了,尤其興奮,而勤王軍潰滅了,也感到泄氣。但總的說來,我也很容易把這些事情忘掉。肅親王逃亡旅順,消息不明,未免替他擔心,可是一看見駱駝打噴嚏很好玩,肅親王的安危就扔到腦後去了。既然有王爺和師傅大臣們在,我又何必操那麼多的心呢?到了事情由師傅告訴我的時候,那準是一切都商議妥帖了。陰曆四月二十七日這天的情形就是如此。

這天新授的「太保」陳寶琛和剛到紫禁城不久的「毓慶宮行走」梁鼎芬,兩位師傅一齊走進了毓慶宮。不等落座,陳師傅先開了口:

「今天皇上不用念書了。有個大臣來給皇上請安,一會奏事處太監會上來請示的。」

「誰呀?」

「前兩江總督兼攝江蘇巡撫張勳。」

「張勳?是那個不剪辮子的定武軍張勳嗎?」

「正是,正是。」梁鼎芬點頭讚許,「皇上記性真好,正是那個張勳。」梁師傅向來不錯過頌揚的機會,為了這個目的,他正在寫我的起居注。

其實我並沒有什麼好記性,只不過前不久才聽師傅們說起這個張勳的故事。民國開元以來,他和他的軍隊一直保留著辮子。袁世凱在民國二年撲滅「二次革命」,就是以他的辮子兵攻陷南京而告成功的。辮子兵在南京大搶大燒,誤傷了日本領事館的人員,惹起日本人提出抗議,辮帥趕忙到日本領事面前賠禮道歉,答應賠償一切損失,才算了事。隆裕死後,他通電弔唁稱為「國喪」,還說了「凡我民國官吏莫非大清臣民」的話。袁世凱死後不久,報上登出了張勳的一封通電。這封通電錶示了徐州的督軍會議對袁死後政局的態度,頭一條卻是「尊重優待清室各條」。總之,我相信他是位忠臣,願意看看他是個什麼樣兒。

按照清朝的規矩,皇帝召見大臣時,無關的人一律不得在旁。因此每次召見不常見的人之前,師傅總要先教導一番,告訴我要說些什麼話。這次陳師傅用特別認真的神氣告訴我,要誇讚張勳的忠心,叫我記住他現在是長江巡間使,有六十營的軍隊在徐州、兗州一帶,可以問問他徐、兗和軍隊的事,好叫他知道皇上對他很關心。末了,陳師傅再三囑咐道:

「張勳免不了要誇讚皇上,皇上切記,一定要以謙遜答之,這就是示以聖德。」

「滿招損,謙受益。」梁師傅連忙補充說,「越謙遜,越是聖明。上次陸榮廷覲見天顏,到現在寫信來還不忘稱頌聖德……」

陸榮廷是兩廣巡閱使,他是歷史上第一個被賞賜紫禁城騎馬的民國將領。兩個月前,他來北京會晤段祺瑞,不知為什麼,跑到宮裡來給我請了安,又報效了崇陵植樹一萬元。我在回養心殿的轎子里忽然想起來,那次陸榮廷覲見時,師傅們的神色和對我的諄諄教誨,也是像這次似的。那次陸榮廷的出現,好像是紫禁城裡的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內務府和師傅們安排了不同平常的賞賜,有我寫的所謂御筆福壽字和對聯,有無量壽金佛一龕,三鑲玉如意一柄,玉陳設二件和尺頭四件。陸榮廷走後來了一封信,請世續「代奏叩謝天恩」。從那時起,「南陸北張」就成了上自師傅下至太監常提的話頭。張謙和對我說過:「有了南陸北張兩位忠臣,大清有望了。」

我根據太監給我買的那些石印畫報,去設想張勳的模樣,到下轎的時候,他在我腦子裡也沒成型。我進養心殿不久,他就來了。我坐在寶座上,他跪在我面前磕了頭。

「臣張勳跪請聖安……」

我指指旁邊一張椅子叫他坐下(這時宮裡已不採取讓大臣跪著說話的規矩了),他又磕了一個頭謝恩,然後坐下來。我按著師傅的教導,問他徐、兗地方的軍隊情形,他說了些什麼,我也沒用心去聽。我對這位「忠臣」的相貌多少有點失望。他穿著一身紗袍褂,黑紅臉,眉毛很重,胖呼呼的。看他的短脖子就覺得不理想,如果他沒鬍子,倒像御膳房的一個太監。我注意到了他的辮子,的確有一根,是花白色的。

後來他的話轉到我身上,不出陳師傅所料,果然恭維起來了。

他說:「皇上真是天在聰明!」

我說:「我差的很遠,我年輕,知道的事挺少。」

他說:「本朝聖祖仁皇帝也是沖齡踐柞,六歲登極呀!」

我連忙說:「我怎麼比得上祖宗,那是祖宗……」

這次召見並不比一般的時間長,他坐了五六分鐘就走了。我覺得他說話粗魯,大概不會比得上曾國藩,也就覺不到特別高興。可是第二天陳寶琛、梁鼎芬見了我,笑眯眯地說張勳誇我聰明謙遜,我又得意了。至於張勳為什麼要來請安,師傅們為什麼顯得比陸榮廷來的那次更高興,內務府準備的賞賜為什麼比對陸更豐富,太妃們為什麼還賞賜了酒宴等等這些問題,我連想也沒去想。

過了半個月,陰曆五月十三這天,還是在毓慶宮,陳寶琛、梁鼎芬和朱益藩三位師傅一齊出現,面色都十分莊嚴,還是陳師傅先開的口:

「張勳一早就來了……」

「他又請安來啦?」

「不是請安,是萬事俱備,一切妥帖,來擁戴皇上複位聽政,大清復辟啦!」

他看見我在發怔,趕緊說:「請皇上務要答應張勳。這是為民請命,天與人歸……」

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喜事弄得昏昏然。我獃獃地看著陳師傅,希望他多說幾句,讓我明白該怎麼當這個「真皇帝」。

「用不著和張勳說多少話,答應他就是了。」陳師傅胸有成竹地說,「不過不要立刻答應,先推辭,最後再說:既然如此,就勉為其難吧。」

我回到養心殿,又召見了張勳。這次張勳說的和他的奏請復辟折上寫的差不多,只不過不像奏摺說的那麼斯文就是了。

「隆裕皇太后不忍為了一姓的尊榮,讓百姓遭殃,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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