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童年 五 太監

講我的幼年生活,就不能少了太監。他們服侍我吃飯、穿衣和睡覺,陪我遊戲,伺候我上學,給我講故事,受我的賞也挨我的打。別人還有不在我面前的時間,他們卻整天不離我的左右。他們是我幼年的主要伴侶,是我的奴隸,也是我最早的老師。

役使太監的歷史起於何年,我說不準,但我知道結束的日子,是在二次大戰取得勝利,我從帝王寶座上第三次摔下來的那天,那時可能是太監最少的時候,只有十名左右。據說人數最多的是明朝,達十萬名。清朝使用太監,在職務和數量上雖有過限制,但西太后時代也還有三千多名。辛亥以後,太監大量逃亡,雖然優待條件上規定不許再招閹人,內務府仍舊偷著收用。據我最近看到的一份「宣統十四年(即一九二二年)正月行二月分小建津貼口分單」上的統計,還有一千一百三十七名。兩年後,經我一次大遣散,剩下了二百名左右,大部分服侍太妃和我的妻子(她們還有近百名宮女,大體未動)。從那以後,宮中使用的差役只是數量小得多的護軍和被稱為「隨侍」的男性僕役。

在從前,禁城以內,每天到一定時刻,除了值班的乾清宮侍衛之外,上自王公大臣下至最低賤的扶役「蘇拉」,全走得乾乾淨淨,除了皇帝自家人之外。再沒有一個真正的男性。太監的職務非常廣泛,除了伺候起居飲食、隨侍左右、執傘提爐等事之外,用《宮中則例》上的話來說,還有:傳宣諭旨、引帶召對巨工、承接題奏事件;承行內務府各衙門文移、收復外庫錢糧、巡查火燭;收掌文房書籍、古玩字畫、冠袍履帶、鳥槍弓箭;收貯古玩器皿、賞用物件、功臣黃冊、於鮮果品;帶領御醫各宮請脈、外匠營造一切物件;供奉列祖實錄聖訓、御容前和神前香燭;稽查各門大小巨工出入;登記翰林入值和侍衛值宿名單;遵藏御寶;登載起居注;鞭笞犯規宮女太監;飼養各種動物;打掃殿宇、收拾園林;驗自嗚鍾時刻;請發;煎藥;唱戲;充當道士在城隍廟裡念經焚香;為皇帝做替身在雍和宮裡充當喇嘛,等等。

宮中太監按系統說,大致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在太后、帝。後、妃身邊的太監,一類是其他各處的太監。無論哪一類太監,都有嚴格的等級,大致可分為總管、首領、一般太監。太后和帝後身邊都有總管、首領,妃宮只有首領。品級最高的是三品,但從李蓮英起,開了賞戴二品頂戴的例,所以我所用的大總管張謙和也得到了這個「榮譽」。三品花翎都領侍,是各處太監的最高首領,統管宮內四十八處的太監,在他下面是九個區域的所謂九堂總管,由三品到五品,再下面是各處的首領太監,由四品到九品,也有無品級的,再下面是一般的太監。一般太監里等級最低的是打掃處的太監,犯了過失的太監就送到這裡充當苦役。太監的月銀按規定最高額是銀八兩、米八斤、制錢一貫三百,最低的月銀二兩、米一斤半、制錢六百。對於大多數太監,特別是上層太監說來,這不過是個名義上的規定,實際上他們都有各種各樣的,集團的或個人的,合法的或非法的「外快」,比名義上的月銀要多到不知多少倍。像隆裕太后的總管太監張蘭德,即綽號叫小德張的,所謂「貴敵王侯,富埒天子」,是盡人皆知的。我用的一個二總管阮進壽,每入冬季,一天換一件皮袍,什麼貂翎眼、貂爪仁、貂脖子,沒有穿過重樣兒的。僅就新年那天他穿的一件反毛的全海龍皮褂,就夠一個小京官吃上一輩子的。宮中其他總管太監和一些首領太監,也莫不各有自己的小廚房,各有一些小太監伺候,甚至有的還有外宅「家眷」,老媽、丫頭一應俱全。而低層太監則特別苦,他們一年到頭吃苦受累挨打受罪,到老無依無靠,只能仗著極有限的「恩賞」過日子,如果犯了過失攆了出去,那就惟有乞討和餓死的一條路了。

和我接觸最多的是養心殿的太監,其中最親近的是伺候我穿衣吃飯的御前小太監,他們分住在殿後東西兩個夾道,各有首領一名管理。專管打掃的所謂殿上太監,也有首領一名。這兩種太監統歸大總管張謙和和二總管阮進壽所管。

隆裕太后在世時,曾派都領侍總管太監張德安做我的「諸達」,這個職務是照顧我的生活,教給我一切宮中禮節等等。但我對他的感情和信任卻遠不如張謙和。張謙和當時是個五十多歲、有些駝背的老太監,是我的實際的啟蒙老師。我進毓慶宮讀書之前,他奉太后之命先教我認字塊,一直教我念完了《三字經》和《百家姓》。我進毓慶宮以後,他每天早晨要立在我的卧室外面,給我把昨天的功課念一遍,幫助我記憶。像任何一個皇帝的總管太監一樣,他總要利用任何機會,來表示自己對主子的忠心和深摯的感情。因此,在他喋喋不休的聒噪中,我在進毓慶宮之前就懂得了袁世凱的可恨、孫文的可怕,以及民國是大清「讓」出來的,民國的大官幾乎都是大清皇帝的舊臣,等等。外面時局的變化,也往往從他的憂喜的感情變化上傳達給我。我甚至還可以從他每天早晨給我背書的聲音上,知道他是在為我擔憂,還是在為我高興。

張謙和也是我最早的遊伴之一。和他一起做競爭性的遊戲,勝利的永遠是我。記得有一次過年的時候,敬懿太妃叫我去玩押寶,張謙和坐莊,我押哪一門,哪一門准贏,結果總是莊家的錢都叫我贏光。他也不在乎,反正錢都是太妃的。

我和別的孩子一樣,小時候很愛聽故事。張謙和以及許多其他太監講的故事,總離不開兩類:一是宮中的鬼話;一是「聖天子百靈相助」的神話。總之,都是鬼怪故事,如果我能都寫下來,必定比一部聊齋還要厚。照他們說來,宮裡任何一件物件,如銅鶴、金缸、水獸、樹木、水井、石頭等等無一未成過精,顯過靈,至於宮中供的關帝菩薩、真武大帝等等泥塑木雕的神像,就更不用說了。我從那些百聽不厭的故事中,很小就得到這樣一個信念:一切鬼神對於皇帝都是巴結的,甚至有的連巴結都巴結不上,因此皇帝是最尊貴的。據太監們說,儲秀宮裡那隻左腿上有個凹痕的銅鶴,在乾隆爺下江南的時候,它成了精,跑到江南去保駕,不料被乾隆射了一箭,討了一場沒趣,只好溜回原處站著。那左腿上生了紅銹的凹痕便是乾隆射的箭傷。又說御花園西魚池附近靠牆處有一棵古松,在乾隆某次下江南時,給乾隆遮了一路太陽,乾隆回京之後,賜了這松樹一首詩在牆上。乾隆親筆詩里說的是什麼,這個不識字的太監就不管了。

御花園欽安殿西北角台階上,從前放著一塊磚,磚下面有一個腳印似的凹痕。太監們說,乾隆年間有一次乾清宮失火,真武大帝走出殿門,站在台階上向失火的方向用手一指,火焰頓息,這個腳印便是真武大帝救火時踏下的。這當然是胡說八道。

我幼時住在長春宮的西廂房台階上有一塊石枕,據一位太監解釋,因為附近的中正殿頂上那四條金龍,有一條常在夜間到長春宮喝大金缸里的水,不知是哪一代皇帝造了這個石枕,供那條金龍休息之用。對這種無稽之談,我也聽得津津有味。

皇帝的帽子上的一顆大珠子也有神話。說是有一天乾隆在圓明園一條小河邊散步,發現河裡放光,他用鳥槍打了一槍,光不見了,叫人到河裡去摸,結果摸出一隻大蛤蜊,從中發現了這顆大珍珠。又說這顆珠子做了帽珠之後,常常私自外出,飛去飛回,後來根據「高人」的指點,在珠子上鑽了孔,安上金頂,從此才把它穩住。關於這顆珠子,《閱微草堂筆記》另有傳說,自然全是胡扯。用這顆珠子做的珠頂冠,我曾經戴用過,偽滿垮台時把它丟失在通化大栗子溝了。

這類故事和太監的種種解說,我在童年時代是完全相信的。相信的程度可以用下面這個故事表明。我八九歲時,有一次有點不舒服,張謙和拿來一顆紫紅色的藥丸讓我吃。我問他這是什麼葯,他說:「奴才剛才睡覺,夢見一個白鬍子老頭兒,手裡托著一丸藥,說這是長生不老丹,特意來孝敬萬歲爺的。」我聽了他這話,不覺大喜,連自己不舒服也忘了,加之這時由神話故事又聯想到二十四孝的故事,我便拿了這個長生不老丹到四位太妃那裡,請她們也分嘗一些。這四位母親大概從張謙和那裡先受到了暗示,全都樂哈哈的,稱讚了我的孝心。過了一個時期,我偶然到御藥房去找葯,無意間發現了這裡的紫金錠,和那顆長生不老丹一模一樣,雖然我感到了一點失望,但是,信不信由你,這個白鬍子神仙給我送葯的故事,我仍不肯認做是編造的。

太監們的鬼神故事一方面造成了我的自大狂,另方面也從小養成了我怕鬼的心理。照太監們說,紫禁城裡無處沒有鬼神在活動。永和宮後面的一個夾道,是鬼掐脖子的地方;景和門外的一口井,住著一群女鬼,幸虧景和門上有塊鐵板鎮住了,否則天天得出來;三海中間的金鰲玉陳橋,每三年必有一個行人被橋下的鬼拉下去……這類故事越聽越怕,越怕越要聽。十二歲以後,我對於「怪力亂神」的書(都是太監給我買來的)又人了迷,加上宮內終年不斷地祭神拜佛、薩滿跳神等等活動,弄得我終日疑神疑鬼,怕天黑,怕打雷,怕打閃,怕屋裡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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