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童年 二 帝王生活

「優待條件」里所說的「暫居宮禁」,沒規定具體期限。紫禁城裡除了三大殿劃歸民國之外,其餘地方全屬「宮禁」範圍。我在這塊小天地里一直住到民國十三年被民國軍驅逐的時候,渡過了人世間最荒謬的少年時代。其所以荒謬,就在於中華號稱為民國,人類進入了二十世紀,而我仍然過著原封未動的帝王生活,呼吸著十九世紀遺下的灰塵。

每當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我腦子裡便浮起一層黃色:琉璃瓦頂是黃的,轎子是黃的,椅墊子是黃的,衣服帽子的裡面、腰上系的帶子、吃飯喝茶的瓷製碗碟、包蓋稀飯鍋子的棉套、裹書的包袱皮、窗帘、馬韁……無一不是黃的。這種獨家佔有的所謂明黃色,從小把惟我獨尊的自我意識埋進了我的心底,給了我與眾不同的「天性」。

我十一歲的那年,根據太妃們的決定,祖母和母親開始進宮「會親」,傑二弟和大妹也跟著進宮來陪我玩幾天。他們第一次來的那天,開頭非常無味。我和祖母坐在炕上,祖母看著我在炕桌上擺骨牌,二弟和大妹規規矩矩地站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瞅著,就像衙門裡站班的一樣。後來,我想起個辦法,把弟弟和妹妹帶到我住的養心殿,我就問溥傑:「你們在家裡玩什麼?」

「溥傑會玩捉迷藏。」小我一歲的二弟恭恭敬敬地說。

「你們也玩捉迷藏呀?那太好玩了!」我很高興。我和太監們玩過,還沒跟比我小的孩子玩過呢。於是我們就在養心殿玩起捉迷藏來。越玩越高興,二弟和大妹也忘掉了拘束。後來我們索性把外面的帘子都放下來,把屋子弄得很暗。比我小兩歲的大妹又樂又害怕,我和二弟就嚇唬她,高興得我們又笑又嚷。捉迷藏玩得累了,我們就爬到炕上來喘氣,我又叫他們想個新鮮遊戲。溥傑想了一陣,沒說話,光瞅著我傻笑。

「你想什麼?」

他還是傻笑。

「說,說!」我著急地催促他,以為他一定想出新鮮的遊戲了,誰知他說:

「我想的,噢,溥傑想的是,皇上一定很不一樣,就像戲台上那樣有老長的鬍子,……」

說著,他抬手做了一個持鬍子的動作。誰知這個動作給他惹了禍,因為我一眼看見他的袖口裡的衣里,很像那個熟悉的顏色。我立刻沉下臉來:

「溥傑,這是什麼顏色,你也能使?」

「這,這這是杏黃的吧?」

「瞎說!這不是明黃嗎?」

「嗻,嗻……」溥傑忙垂手立在一邊。大妹溜到他身後,嚇得快要哭出來了。我還沒完:

「這是明黃!不該你使的!」

「嗻!」

在嗻嗻聲中,我的兄弟又恢複了臣僕的身份。……

嗻嗻之聲早已成了絕響。現在想起來,那調兒很使人發笑。但是我從小便習慣了它,如果別人不以這個聲調回答我,反而是不能容忍的。對於跪地磕頭,也是這樣。我從小就看慣了人家給我磕頭,大都是年歲比我大十幾倍的,有清朝遺老,也有我親族中的長輩,有穿清朝袍褂的,也有穿西式大禮服的民國官員。

見怪不怪習以為常的,還有每日的排場。

據說曾有一位青年,讀《紅樓夢》時大為驚奇,他不明白為什麼在賈母、王鳳姐這樣人身後和周圍總有那麼一大群人,即使他們從這間屋走到隔壁那間屋去,也會有一窩蜂似的人跟在後面,好像一條尾巴似的。其實《紅樓夢》里的尾巴比宮裡的尾巴小多了。《紅樓夢》里的排場猶如宮裡的排場的縮影,這尾巴也頗相似。我每天到毓慶宮讀書、給太妃請安,或游御花園,後面都有一條尾巴。我每逢去游頤和園,不但要有幾十輛汽車組成的尾巴,還要請民國的警察們沿途警戒,一次要花去幾千塊大洋。我到宮中的御花園去玩一次,也要組成這樣的行列:最前面是一名敬事房的太監,他起的作用猶如汽車喇叭,嘴裡不時地發出「吃——吃——」的響聲,警告人們早早迴避,在他們後面二三十步遠是兩名總管太監,靠路兩側,鴨行鵝步地行進;再後十步左右即行列的中心(我或太后)。如果是坐轎,兩邊各有一名御前小太監扶著轎桿隨行,以便隨時照料應呼;如果是步行,就由他們攙扶而行。在這後面,還有一名太監舉著一把大羅傘,傘後幾步,是一大群拿著各樣物件和徒手的太監:有捧馬扎以便隨時休息的,有捧衣服以便隨時換用的,有拿著雨傘旱傘的;在這些御前太監後面是御茶房太監,捧著裝著各樣點心茶食的若干食盒,當然還有熱水壺、茶具等等;更後面是御藥房的太監,挑著擔子,內裝各類常備小葯和急救藥,不可少的是燈心水、菊花水、蘆根水、竹葉水、竹茹水,夏天必有蕾香正氣丸、六合定中丸、金衣祛暑丸、香薷丸、萬應錠、痧葯、避瘟散,不分四季都要有消食的三仙飲,等等;在最後面,是帶大小便器的太監。如果沒坐轎,轎子就在最後面跟隨。轎子按季節有暖轎涼轎之分。這個雜七夾八的好幾十人的尾巴,走起來倒也肅靜安詳,井然有序。

然而這個尾巴也常被我攪亂。我年歲小的時候,也和一般的孩子一樣,高興起來撒腿便跑。起初他們還亦步亦趨地跟著跑,跑得丟盔曳甲,喘吁不止。我大些以後,懂得了發號施令,想跑的時候,叫他們站在一邊等著,於是除了御前小太監以外,那些捧盒挑擔的便到一邊靜立,等我跑夠了再重新貼在我後邊。後來我學會了騎自行車,下令把宮門的門檻一律鋸掉,這樣出入無阻地到處騎,尾巴自然更無法跟隨,只好暫時免掉。除此以外,每天凡到太妃處請安和去毓慶宮上學等等日常行動,仍然要有一定的尾巴跟隨。假如那時身後沒有那個尾巴,例會覺得不自然。我從前聽人家講明朝崇禎皇帝的故事,聽到最後,說崇禎身邊只剩下一個太監,我就覺著特別不是滋味。

耗費人力物力財力最大的排場,莫過於吃飯。關於皇帝吃飯,另有一套術語,是絕對不準別人說錯的。飯不叫飯而叫「膳」,吃飯叫「進膳」,開飯叫「傳膳」,廚房叫「御膳房」。到了吃飯的時間——並無固定時間,完全由皇帝自己決定——我吩咐一聲「傳膳!」跟前的御前小太監便照樣向守在養心殿的明殿上的殿上太監說一聲「傳膳!」殿上太監又把這話傳給鵠立在養心門外的太監,他再傳給候在西長街的御膳房太監……這樣一直傳進了御膳房裡面。不等回聲消失,一個猶如過嫁妝的行列已經走出了御膳房。這是由幾十名穿戴齊整的太監們組成的隊伍,抬著大小七張膳桌,捧著幾十個繪有金龍的朱漆盒,浩浩蕩蕩地直奔養心殿而來。進到明殿里,由套上白袖頭的小太監接過,在東暖閣擺好。平日菜肴兩桌,冬天另設一桌火鍋,此外有各種點心、米膳、粥品三桌,鹹菜一小桌。食具是繪著龍紋和寫著「萬壽無疆」字樣的明黃色的瓷器,冬天則是銀器,下托以盛有熱水的瓷罐。每個菜碟或菜碗都有一個銀牌,這是為了戒備下毒而設的,並且為了同樣原因,菜送來之前都要經過一個太監嘗過,叫做「嘗膳」。在這些嘗過的東西擺好之後,我人座之前,一個小太監叫了一聲「打碗蓋!」其餘四五個小太監便動手把每個菜上的銀蓋取下,放到一個大盒子里拿走。於是我就開始「用膳」了。

所謂食前方丈都是些什麼東西呢?隆裕太后每餐的菜肴有百樣左右,要用六張膳桌陳放,這是她從慈禧那裡繼承下來的排場,我的比她少,按例也有三十種上下。我現在找到了一份「宣統四年二月糙卷單」(即民國元年三月的一份菜單草稿),上面記載的一次「早膳」 的內容如下:

這些菜肴經過種種手續擺上來之後,除了表示排場之外,並無任何用處。它之所以能夠在一聲傳膳之下,迅速擺在桌子上,是因為御膳房早在半天或一天以前就已做好,根在火上等候著的。他們也知道,反正從光緒起,皇帝並不靠這些早已過了火候的東西充饑。我每餐實際吃的是太后送的菜肴,太后死後由四位太妃接著送。因為太后或太妃們都有各自的膳房,而且用的都是高級廚師,做的菜肴味美可口,每餐總有二十來樣。這是放在我面前的菜,御膳房做的都遠遠擺在一邊,不過做個樣子而已。

太妃們為了表示對我的疼愛和關心,除了每餐送菜之外,還規定在我每餐之後,要有一名領班太監去稟報一次我的進膳情況。這同樣是公式文章。不管我吃了什麼,領班太監到了太妃那裡雙膝跪倒,說的總是這一套:

「奴才稟老主子:萬歲爺進了一碗老米膳(或者白米膳),一個饅頭(或者一個燒餅)和一碗粥。進得香!」

每逢年節或太妃的生日(這叫做「千秋」),為了表示應有的孝順,我的膳房也要做出一批菜肴送給太妃。這些菜肴可用這四句話給以鑒定:華而不實,費而不惠,營而不養,淡而無味。

這種吃法,一個月要花多少錢呢?我找到了一本《宣統二年九月初一至三十日內外膳房及各等處每日分例肉斤雞鴨清冊》,那上面的記載如下:

下面還有太后和幾位妃的分例,為省目力,現在把它並成一個統計表(皆全月分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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