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童年 一 登極與退位

光緒三十四年舊曆十月二十日的傍晚,醇王府里發生了一場大混亂。這邊老福晉不等聽完新就位的攝政王帶回來的懿旨,先昏過去了。王府太監和婦差丫頭們灌薑汁的灌薑汁,傳大夫的傳大夫,忙成一團,那邊又傳過來孩子的哭叫和大人們哄勸聲。攝政工手忙腳亂地跑出跑進,一會兒招呼著隨他一起來的軍機大臣和內監,叫人給孩子穿衣服,這時他忘掉了老福晉正昏迷不醒,一會被叫進去看老福晉,又忘掉了軍機大臣還等著送未來的皇帝進宮。這樣鬧騰好大一陣,老福晉蘇醒過來,被扶送到裡面去歇了,這裡未來的皇帝還在「抗旨」,連哭帶打地不讓內監過來抱他。內監苦笑著看軍機大臣怎麼吩咐,軍機大臣則束手無策地等攝政工商量辦法,可是攝政王只會點頭,什麼辦法也沒有……

家裡的老人給我說的這段情形,我早已沒有印象了。老人們說,那一場混亂後來還虧著乳母給結束的。乳母看我哭得可憐,拿出奶來喂我,這才止住了我的哭叫。這個卓越的舉動啟發了束手無策的老爺們。軍機大臣和我父親商量了一下,決定由乳母抱我一起去,到了中南海,再交內監抱我見慈禧太后。

我和慈禧這次見面,還能夠模糊地記得一點。那是由一次強烈的刺激造成的印象。我記得那時自己忽然處在許多陌生人中間,在我面前有一個陰森森的幃帳,裡面露出一張丑得要命的瘦臉——這就是慈禧。據說我一看見慈禧,立刻嚎啕大哭,渾身哆嗦不住。慈禧叫人拿冰糖葫蘆給我,被我一把摔到地下,連聲哭喊著:「要嫫嫫!要嫫嫫!」弄得慈禧很不痛快,說:「這孩子真彆扭,抱到哪兒玩去吧!」

我入宮後的第三天,慈禧去世,過了半個多月,即舊曆十一月初九,舉行了「登極大典」。這個大典被我哭得大煞風景。

大典是在太和殿舉行的。在大典之前,照章要先在中和殿接受領侍衛內大臣們的叩拜,然後再到太和殿受文武百官朝賀。我被他們折騰了半天,加上那天天氣奇冷,因此當他們把我抬到太和殿,放到又高又大的寶座上的時候,早超過了我的耐性限度。我父親單膝側身跪在寶座下面,雙手扶我,不叫我亂動,我卻掙扎著哭喊:「我不挨這兒!我要回家!我不挨這兒!我要回家!」父親急得滿頭是汗。文武百官的三跪九叩,沒完沒了,我的哭叫也越來越響。我父親只好哄我說:「別哭別哭,快完了,快完了!」

典禮結束後,文武百官竊竊私議起來了:「怎麼可以說『快完了』呢?」「說要回家可是什麼意思呵?」……一切的議論,都是垂頭喪氣的,好像都發現了不祥之兆。

後來有些筆記小品里加技添葉地說,我是在鐘鼓齊鳴聲中嚇哭了的,又說我父親在焦急之中,拿了一個玩具小老虎哄我,才止住了哭。其實那次大典因為處於「國喪」期,丹陛大樂只設而不奏,所謂玩具雲者更無其事。不過說到大臣們都為了那兩句話而惶惑不安,倒是真事。有的書上還說,不到三年,清朝真的完了,要回家的也真回了家,可見當時說的句句是讖語,大臣們早是從這兩句話得到了感應的。

事實上,真正的感應不是來自偶然而無意的兩句話。如果翻看一下當時歷史的記載,就很容易明白文武百官們的憂心忡忡是從哪裡來的。只要看看《清鑒綱目》里關於我登極前一年的大事提要就夠了:

這本《清鑒綱目》是民國時代編出的,所根據的史料主要是清政府的檔案。我從那個時期的檔案里還看到不少「敗死」「敗退」的字樣。這類字樣越多,也就越說明風暴的加劇。這就是當時那些王公大臣們的憂患所在。到了宣統朝,事情越加明顯。後來起用了袁世凱,在一部分人心裡更增加一重憂慮,認為外有革命黨,內有袁世凱,歷史上所出現過的不吉之兆,都集中到宣統一朝來了。

我胡裡胡塗地做了三年皇帝,又胡裡胡塗地退了位。在最後的日子裡所發生的事情,給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在養心殿的東暖閣里,隆裕太后坐在靠南窗的炕上,用手絹擦眼,面前地上的紅氈子墊上跪著一個粗胖的老頭子,滿臉淚痕。我坐在太后的右邊,非常納悶,不明白兩個大人為什麼哭。這時殿里除了我們三個,別無他人,安靜得很,胖老頭很響地一邊抽縮著鼻子一邊說話,說的什麼我全不懂。後來我才知道,這個胖老頭就是袁世凱。這是我看見袁世凱惟一的一次,也是袁世凱最後一次見太后。如果別人沒有對我說錯的話,那麼正是在這次,袁世凱向隆裕太后直接提出了退位的問題。從這次召見之後,袁世凱就借口東華門遇險 的事故,再不進宮了。

武昌起義後,各地紛紛響應,滿族統帥根本指揮不動抵抗民軍的北洋各鎮新軍,攝政王再也沒辦法,只有接受奕劻這一伙人的推薦,起用了袁世凱。待價而沽的袁世凱,有徐世昌這位身居內閣協辦大臣的心腹之交供給情報,摸透了北京的行情,對於北京的起用推辭再三,一直到被授以內閣總理大臣和統制全部兵權的欽差大臣,軍政大權全已在握的時候,他才在彰德「遙領聖旨」,下令北洋軍向民軍進攻。奪回了漢陽後,即按兵不動,動身進京,受隆裕太后和攝政王的召見。

這時候的袁世凱和從前的袁世凱不同了,不僅有了軍政大權,還有了比這更為難得的東西,這就是洋人方面對他也發生了興趣,而革命黨方面也有了他的朋友。北洋軍攻下漢陽之後,英國公使朱爾典得到本國政府的指示,告訴他:英國對袁「已經發生了極友好的感情」 。袁到北京不久,英國駐武昌的總領事就奉朱爾典之命出面調停民軍和清軍的戰事。袁世凱的革命黨方面的朋友,主要的是謀刺攝政王不遂的汪精衛。汪精衛被捕之後,受到肅親王善耆的很好的招待。我父親在自己的年譜中說這是為了「以安反側之心」,其實並非如此。我有位親戚後來告訴過我,當時有個叫西田耕一的日本人,通過善耆那裡的日本顧問關係告訴善,日本人是不同意殺掉汪精衛的。攝政王在幾方面壓力之下,沒有敢對汪精衛下手。武昌事起,汪精衛得到釋放,他立刻抓住機會和善耆之流的親貴交朋友。袁世凱到北京,兩人一拍即合,汪精衛也很快與袁的長公子克定變成了好朋友,從而變成了袁的謀士,同時也變成了袁世凱和民軍方面某些人物中間的橋樑。民軍方面的消息經此源源地傳到袁世凱這邊,立憲派人物也逐漸對他表示好感。袁世凱有了許多新朋友,加上在國內外和朝廷內外的那一夥舊朋友,就成了對各方面情況最清楚而且是左右逢源的人物。袁世凱口到北京後,不到一個月,就通過奕劻在隆裕面前玩了個把戲,把攝政王擠掉,返歸藩邸。接著,以接濟軍用為名擠出了隆裕的內幫,同時逼著親貴們輸財贍軍。親貴感到了切膚的疼痛,皇室的財力陷入了枯竭之境,至此,政、兵、財三權全到了袁的手裡。接著,袁授意駐俄公使陸征祥聯合各駐外公使致電清室,要求皇帝退位,同時以全體國務員名義密奏太后,說是除了實行共和,別無出路。我查到了這個密奏的日期,正是前面提到的與袁會面的那天,即十一月二十八日。由此我明白了太后為什麼後來還哭個不停。密奏中讓太后最感到恐怖的,莫過於這幾句:「海軍盡叛,天險已無,何能悉以六鎮諸軍,防衛京津?雖效周室之播遷,已無相容之地。」「東西友邦,有從事調停者,以我只政治改革而已,若等久事爭持,則難免無不干涉。而民軍亦必因此對於朝廷,感情益惡。讀法蘭西革命之史,如能早順輿情,何至路易之子孫,靡有孑造也。……」

隆裕太后完全給嚇昏了,連忙召集御前會議,把宗室親貴們叫來拿主意。王公們聽到了密奏的內容和袁世凱的危言,首先感到震動的倒不是法蘭西的故事,而是袁世凱急轉直下的變化。本來在民、清兩軍的議和談判中,袁世凱一直反對實行共和,堅決主張君主立憲。他曾在致梁鼎芬的一封信中,表示了自己對清室的耿耿忠心,說「決不辜負孤兒寡婦(指我和太后)」。在他剛到北京不久,發布准許百姓自由剪髮辮的上諭的那天,在散朝外出的路上,世續指著自己腦後的辮子笑著問道:「大哥,您對這個打算怎麼辦?」他還肅然回答:「大哥您放心,我還很愛惜它,總要設法保全它!」因此一些對袁世凱表示不信任的人很為高興,說「袁宮保決不會當曹操!」民清雙方的談判,達成了把國體問題交臨時國會表決的原則協議,國會的成員、時間和地點問題,則因清方的堅持而未決。正爭執中,南京成立了臨時政府,選了孫中山為臨時大總統,第二天,袁世凱忽然撤去唐紹儀代表的資格,改由他自己直接和民軍代表用電報交涉。國體問題還遠未解決,忽然出現了袁內閣要求清帝退位問題,自然使皇室大為震駭。

原來袁世凱這時有了洋人的支持,在民軍方面的朋友也多到可以左右民軍行動的程度。那些由原先的立憲黨人變成的革命黨人,已經明白袁世凱是他們的希望;這種希望後來又傳染給某些天真的共和主義者。因此在民軍方面做出了這個決議:只要袁贊成共和,共和很快就可成功;只要袁肯干,可以請袁做第一任大總統。這正符合了袁的理想,何況退位的攝政王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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