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秋天,李長原在武昌做絲綢生意,開一家「泰興」生絲行。那時洋布已大批湧入中國,加上戰爭連年,絲綢生意逐年清淡。這天上午是個陰天,刮著西北風,好像要下雨的樣子。李長原清淡地坐在店裡,突然看見門口有一個人影一飄。他忽生站了起來。那不是大臉哥么?幾個月不見了。他就拉開閘門,走出了櫃檯,緊攆幾步喊道:「大臉哥!」
那人回過頭,一張木杴板子似的大臉。果然是大臉哥!
大臉叫李長連,都問他喊大連。這是本名。可是連與臉同音,他臉又比一般人大,所以在人們的意思里,大連就是大臉。
大連站下了,望著長原走過來,說:「長原,是你!你怎麼在這兒?不是在漢正街么?」
李長原說:「才搬過來,不到一個月哩。走吧,到我店裡坐坐。」
大臉就跟著李長原回到了店裡。李長原店裡養了一條黃狗,看見大臉就「嗚嗚」地叫,並攆著他聞。大臉說:「長原,我害怕你的狗,改天再來吧。我記著你的店了。」結果,屁股沒有挨座,就走了。
黃狗狺狺地望著他的背影咬。
李長原有些兒悵悵。平日清淡枯坐,挺鬱悶的。今天好不容易見著個老家親人,敘說敘說,卻又叫狗咬走了。這黃狗也是的,原來見了大臉哥挺親昵的,幾個月不見,就不認識了么?他就踢了黃狗一腳。
大臉也是在漢陽做生意,開了個「永壽」藥材行。5天後,李長原就過了江,去找大臉,說閑話解悶兒。
大臉的店裡很暗。李長原站在明朗的秋日陽光里往屋裡看,只看見一個恍惚的黑影趴在櫃檯上打算盤。他喊了一聲:「大臉哥!」大臉就抬起了頭。一看是長原,就歡喜地說:「長原!快進來!」
長原說:「今兒日頭好,咱們出來坐門口說話吧。」
大臉說:「坐屋裡吧,外面太陽毒,我不敢見太陽。」
兩個人就在屋裡說閑話。先聊生意。長原訴苦說,今年瞎的很,前天盤盤賬,除除房租,上半年賺了一個半鋼洋。你這裡咋樣?李長連說:「我這裡還算中。不過也不如去年。」大臉說著長嘆一聲,「唉!春上來時,我帶了10個麝香包子,走到老河口,叫人搶了。要不是,今年就比往年肥了。」
李長原就安慰他,說:「大臉哥,破財免災,只要人好,就是福氣。」
李長連就呆愣著眼望著他,望著望著就流下了一串眼淚。
接著就談家常。李長原家裡無甚牽掛,所以談家常比較樂觀。可是大臉一談家常,卻一聲聲地哀嘆,說:「唉!剩他奶孫倆咋整哩!唉!剩他奶孫倆咋整哩!」
李長原聽了這話仍不在意。因為李長連的老婆過完年病死了,留下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家中又別無他人,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母,想來寡奶孤孫,確實艱難,不由人不傷懷。往年出來跑生意,他們都是一起走的,由於家事拖累,大臉哥今年2月才起身。李長原就安慰他說:「大臉哥,別惆悵。你今年才三十幾歲,過個一年半載,再續一房,還是好日子。」
李大連聽了,又呆愣愣地望著他,望著望著,就又流下來一串眼淚。
轉眼到了年底。李長原又來到漢陽永壽藥材行,約李大連一起回家。李大連一臉抑鬱,好半天才長嘆一聲,說:「長原,我今年不能回了,你一個人回吧。世道不寧,路上一定要小心。我苦掙一年,攥了40塊大洋,你捎回去給我媽吧,叫她奶孫倆好生過日子。」
李長原聽了這話,就有些兒奇怪。大臉哥這是什麼意思?大年下不回家?噢,是了,莫非大臉哥在這裡有了相好?他要在這裡過年,在這裡安家,以後就拋子別母了?想到這裡,他也就不便深問,接過錢,作別。下午即搭船,先走長江,然後入漢水,一路北上,回家了。
臘月二十三到家。家裡已經把年味烹得濃濃的了。老灶爺、老灶奶換上了新衣,身邊貼上了新對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面前點了香,擺了豬頭、灶糖、還有剛炕出來的火燒饃。兩隻大紅蠟燭插在貓尾巴蠟扦里,燈焰子飄飄擺擺的,像兩面旗。李長原的父親正吆喝一家人跪下來給老灶爺磕頭,拜灶神。李長原大門一推進來了,家裡的年味立刻就圓融了。一家人歡呼一聲,有的笑道:齊了齊了!有的叫起來:趕上拜灶爺了,快跪下,快跪下!
李長原就跪下給灶爺磕頭。
磕了頭,李長原說:「爹,我去我大臉哥家看看去。」
爹說:「唉!去吧。你四娘奶孫倆真是可憐。」
直到這時,李長原還沒聽出爹話里的意思。
他背起褡褳就去了。
大臉哥家沒一點兒過年的意思,連火燒饃也沒炕。四娘與孫子偎在被窩裡。李長原喊了半天門,四娘才披著棉襖出來開門。
四娘說:「唉喲,長原哪,你回來了。娃兒,你還知道來看看你四娘。」
李長原說:「四娘,我給你說一聲兒,我大臉哥今年不回來了。他讓我把錢捎回來。一共是40塊大洋。四娘,你數數。」
李長原說著,「咣啷」一聲把鋼洋倒在馬杌子上。
老婆愣愣地站在那裡。
「長原,你……你說,是大連讓你捎的?」
「是啊。」
「你騙我吧,長原?」
「我咋能騙你,四娘?」
老婆的眼淚就落下來了,說:「長原吶,你不知道,你大連哥,春天就死了!」
「啥?」李長原渾身打了個激靈,「不會吧?在漢口我們見過好幾次面的呀?」
「哪有的事!娃兒,四娘知道你心好,想假借你大連哥的名義接濟你四娘。娃兒,四娘領情了。這錢,我留兩塊,餘下你還拿回家吧。」
李長原扔下錢就跑了。
回到家,他就臆臆怔怔的。大臉哥已經死了?不會吧?這怎麼可能呢?他要死了,那在漢口見到的又是誰呢?而且還給他40塊鋼洋讓他給四娘捎回來?
「長原,見著你四娘了?」爹問他。
「不可能!不可能!」
「長原,你眯瞪啥?見著你四娘沒有?」
李長原這才臆怔過來了,說:「見著了。」
「你四娘炕火燒沒有?」
「沒有。爹,我四娘說我大臉哥死了?」
爹嘆口氣,吐口旱煙說:「死十來個月了,你不知道?春上埋了他媳婦,起身往漢口去,走到老河口,夜裡住店時,叫人殺了。身上帶的10個麝香包子叫劫走了。」
李長原說:「爹,是不是你們認錯人了?」
爹說:「咋認得錯?你大臉哥那張臉,閉著眼摸摸,也能摸出來呀。還是我領著人去老河口把他抬回來的哩。」
李長原仍然不信,說:「爹,我在漢口見我大臉哥幾次哩!」
「什麼時候?」
「夏天,秋天,冬天。這次回來時,他還讓我給我四娘捎回來40塊鋼洋哩。」
他爹就驚得目瞪口呆,哈拉子從嘴角里「吐嚕」流了出來。他伸出手,抓住兒子的胳膊,呼喚著:「娃兒!娃兒!娃兒!」
這老頭認定兒子活見鬼了,活見鬼的人是必死無疑的。
「咋啦,爹?」
「你……你說的是真話?」
「可不真的么!我剛才就是給我四娘送錢去的。」
他爹「喔——」一聲就哭了。
看來,大臉哥真的是死了。可在武昌和漢陽見到的是誰呢?是鬼?是大臉哥的魂兒?就是真的是大臉哥的魂兒,是大臉哥死後變的鬼,他也不害怕。他跟大臉哥好。大臉哥跟他是已出五服的本家,但他倆同在漢口做生意,每年都是同去同回,互相照應,親如手足。可是今年大臉哥因為女人的事晚走了一步,就出事了。
但鬼還會做生意嗎?魂兒還會掙錢嗎?在漢口見到的大臉哥,到底是不是鬼呢?要真是鬼,那又是多麼讓人奇怪的事啊!李長原被這件事強烈地吸引著,剛過了初五,他就起身走了。他要找大臉哥去。他要問問他是不是鬼。要真是鬼,想到今後他要與一個鬼經常在一起,就像他活著時一樣親如兄弟,聊家常,談生意,喝酒,飲茶,看二黃,聽花鼓……那是多麼新鮮、多麼讓人激動的事呀!
初十到了漢口。李長原顧不及打理自己的店鋪,就直接來到德化街197號。197號門前有一棵龍鍾古槐,古槐上釘一塊黑漆紅字的木牌子:永壽藥材行。兩間黑漆撲踏板門面,撲踏板上穿了一個鐵穿條,穿條頭起掛了一把大洋鎖。
大臉哥不在屋。
他到哪兒去了?年下不回家,初六就應大開市了,他為何不在店裡?看看門兩邊,也沒有「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之類的新春聯語,門口地上也沒有開市大吉的炮花。真是個鬼,他也該在店裡呀,去年不就一直在店裡么?
李長原只好先回到武昌自己的店裡。
第二天他又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