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黑子

黑子是一隻狗。

狗是世界上最有靈性的動物。它與狼同科同屬,像狼一樣具有神秘感。筆者去年到馬路上去散步,後邊跟著我家的狗。當我要過十字口時,狗咬住我的褲腳,使勁往後拖,一邊汪汪大叫。我正要抬腳踢它,只聽「吱嘎——」一聲刺耳巨響,扭身一看,與我並排而行的兩個老太已經倒在了血泊中。我與死神僅一步之遙。而這一步距離,是我家的狗給我創造的,我的生命在這一步距離上,可以再走十幾年,或者幾十年。我的一家鄰居餵了一隻狗,3年前的春天,卧在他家堂屋門口,叫。不是「汪汪汪」地叫,而是「兒——兒——」地叫。人們都說這是狗在哭。主人覺得很不吉利,就打,把它打跑了。可不一會兒它又回來了,仍卧那兒「兒——兒——」地叫。主人又打它。第二天,那個主人的父親就得急病死了。這家人後悔不迭,說為啥就不明白狗的意思,早點兒送老爺子到醫院檢查檢查呢?狗比人聰明的另一個眾所周知的例子,是人破不了的案子,狗能破。它是現代刑偵工作中,再高明的警察和再高深的科技都不可替代的神探。

狗還是世界上最講誠信、最知恩義的動物。它跟貓不一樣,貓可以來回借,借去喂一頓,它就跟你熟了,夜裡給你逮老鼠。狗不行,有句俗話叫「喂不熟的狗」。你就是整天山珍海味,也喂不熟它,它咋也忘不了將他養大的主人,即使那家主人窮得拎筐要飯,它也忘不了,稍一疏忽,它就跑回家去。另一句俗話叫「狗不嫌家貧」。小時聽大人講,說有一個商人,帶著狗去外地討賬。一天他突然發現少了一錠銀子,狗也不見了。一年後他討完賬原路返回。當走到一個地方時,看見路邊地溝里有一隻死狗,已經化為一堆白骨。他想,這是不是自家的那隻狗呢?就蹲下來撿起一節骨頭。誰知一揀,那骨頭下邊竟壓著一錠銀子。他這才想起,去年走到這裡時,他曾在這裡大便,這錠銀子肯定是他解腰帶時遺落地上了。而狗呢,肯定是守著元寶,等主人來拿,一直守護到死(參閱《義犬祠》)……

狗的忠義,真讓人臉紅啊!

可是人對狗的道德評價,卻是極其差謬。過去看古戲,哪個官不好了,百姓就罵他「狗官」;若是百姓不好了,官就罵他「狗奴才」。豈不知,官要如狗,哪還會貪贓枉法欺百姓?奴要如狗,哪還會吃裡扒外賣主求榮?還有,「狗眼看人低」,「狐朋狗友」,「豬狗不如」,「狗娘養的」等等。總之,在擬人化罵人中,狗是世界上使用率最高的動物。也就是說,狗是世界上一切動物中最無恥、最卑鄙、最惡劣的動物。

冤死了,狗!

狗也是一種愛憎分明、嫉惡如仇的動物。

清光緒三十一年(1906年),哇唔眼兒李同於家餵了一隻母狗,下了一個狗娃兒。母狗是白的,狗娃兒卻奇怪的全身黑緞子一般,不雜一根白毛。李同於跟怪屯的李同和好,一天見了面,李同於說:「同和哥,聽說昨晚你的豬叫老蒼狼背跑了?」李同和說:「可不嘛!喂十來個月了,年下打算殺殺過年哩,這下好,今年要打饑荒了。」李同於說:「我早說叫你喂只狗,你不聽。喂只狗哪有這事?」李同和說:「喂只狗不是多張嘴嗎?日子太緊了。」李同於說:「哎喲!一天吃你兩泡屎的不是!我家白狗生了一個黑狗娃兒,等滿月了你逮去吧。」

李同和說行,權當兩泡屎覓個看門兒的。

狗娃兒滿月那天,也就是臘月二十六。俗謠說,二十六,去割肉。可是李同和指望過年的豬叫狼背跑了,他既沒錢割肉,也沒錢買其他年貨,想背桿老土裝去山裡打只兔子吧,一連幾天都是北風呼嘯,雪花子飄得人睜不開眼睛。他惆悵著,就恨起狼;恨起狼,就想起了逮狗的事。算算,同於家的狗今天就滿月了。逮狗去吧。

他就上哇唔眼兒逮狗去了。

李同於家的肉已經割回來了,掛在堂屋從二檁上垂下來的一隻木勾上,滴溜滴溜地亂轉。可是李同於家卻沒人,不知出去幹啥去了。李同於家的狗在草窩裡卧著,黑狗娃兒在它媽懷裡淘氣,一會兒用爪子抹拉母狗的嘴,一會兒去拱母狗的乳。母狗嘴裡哼哼著,好像是裝著生氣的樣子,其實是在為兒子的調皮驕傲。看見李同和來,忽生跳起來就咬。可是一看是熟人,就很不好意思地搖起了尾巴,並把頭低了,伸過來聞一下,悄沒聲地走開了。可是小狗娃兒卻跑到李同和跟前,用嘴叼他的褲腿,跳前跳後地撒歡,並「咣咣」叫著,打梆的一樣。

這家人到哪兒去了?李同和喊了兩聲,仍不見動靜。

李同和看見頭頂上的肉就眼饞。他的心頭猛地一動,伸手就把肉摘了下來。界牆邊的馬杌子上放一把剝皮刀(因怪屯人經常狩獵,每家都有這樣的刀),李同和掂過刀,將肉割下一小塊,剩下的足有5斤重,一下塞到了自己懷裡。那時都穿棉袍,腰裡勒戰帶,懷裡能裝個娃子,四五斤肉裝進去並不露痕迹。而那一小塊肉李同和卻拿在手裡,等待著。

不一會兒,就聽見李同於回來了。李同和連忙把手中的肉朝草窩裡的母狗扔去。

這母狗很高興,躥起來,「呱吞」一口就噙住了。但它捨不得吃,把肉放回窩裡,然後卧下,慢慢地享用。

可憐這母狗剛卧下,主人就進院了。李同於說:「同和哥,你是來逮狗娃兒的吧?」

李同和說:「是啊。同於,你家真捨得,這麼好一塊肉喂狗吃!」

李同於就張眼往狗窩裡看。那狗剛回過嘴來,將肉放在草上。小黑狗沒見過這東西,跑過來聞,抓,舔。母狗嘴裡流著饞涎,「嗚嚕嗚嚕」地對兒子說,這是肉,好吃得很,你嘗嘗,用爪子摁著,用牙齒咬著,你看就這樣……它剛給兒子示範了一下,一根栗木棒子就砸在了它的腦袋上。

李同於張眼往狗窩裡看,看見母狗抱住一塊肉在吃。與此同時,他眼角的一股餘光就看見他剛才掛在堂屋裡的肉不見了。那是整整五斤半大肉,高高興興想著今年要過個肥年的,不想卻叫這該死的狗東西扒下來吃了!他一頭火焰就燒起來了。一是氣,二是要搶奪回僅余拳頭大的一疙瘩肉,順手就抓起一根胳膊粗的栗木棒子,狠著命向狗頭上打去。

俗言說,狗是銅頭豆腐腰。它的後腰不經打,一棍子就把它捫趴哪兒了。可是它的頭結實。李同於雖然震得胳膊一麻,但那狗還是慘叫一聲跳起來了。它沒有逃跑,只是在院里耍圈圈。它知道自己錯了,拖著求饒的尾巴,伸長脖子,抿著耳朵,嘴巴擩在地上,非常疼痛又非常慚愧地狺狺叫著。但主人並不寬恕它,攆著它打。終於有一棒子打在了它的後腰上,它下半個身子就塌在地上了。它前腿扒著地,拖著後半個身子繼續往前爬。它已不會大聲叫喊了,只會「唧嚀唧嚀」地叫著。小黑狗攆著它媽哭,一會兒竄到媽媽的前邊,一會兒竄到媽媽的後邊,一會兒又去向主人哀求,用軟軟的小舌頭去舔主人的腳背。但主人一腳把它踢開了。它哭泣著跑到媽媽跟前。媽媽流了一臉淚水,用嘴輕輕地吻著兒子。

但主人的怒氣無法消除。一個好年,就這樣被狗吃掉了!多敗興的事!多惱人的事!那時日子都緊巴,再割肉不可能了,主人家已經沒錢了。那麼,就把這條偷吃嘴的狗,殺了過年吧!狗東西!李同於從房檐下取了一盤捆柴的麻繩,在狗脖子里纏了幾圈。狗的下肢已經癱瘓,不會動了,任他纏。但它也知道下面要發生什麼了,就把兩隻前腿曲了,給主人跪下。小黑狗看媽媽跪下了,就也學著媽媽的樣子,跪下了。

主人把一支繩頭撂給李同和,說:「同和哥,搭把個手。」

李同和接過繩子,紮好了馬步。李同於喊聲「一二!」,繩子就繃緊了。狗的四條腿就踢騰起來,舌頭伸著,眼珠子慢慢地憋鼓著,一隻眼球「撲」地一聲噴了出來。

小黑狗圍著媽媽耍圈兒跑著,「咣咣」地叫。母親的眼珠憋出來後,它又望著李同和叫,不是哀求,而是憤怒。它照著李同和腳面上咬了一口,把李同和的白棉布襪子咬了個窟窿。

「呔!啞巴畜生,還怪知道護你媽哩!」李同和踢了小黑狗一腳。

「同和哥,行了吧?」李同於說。

「狗命大,再勒一會兒!」李同和說。

又勒了一會兒,二人都覺得胳膊酸了,就把繩子鬆了。狗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小黑狗就撲到了媽媽的懷裡。但它媽媽已不會親它了,不管它怎樣用嘴去拱它,媽媽都不理它。

「同和哥,你把狗娃兒抱回家吧。」李同於說。

「母狗死了,你喂吧。」李同和說。

「我再逮。我姐家的狗剛生了一窩,四五個哩。」

兩個換帖朋友,親著哩!

李同和就把小黑狗抱走了。

他很喜歡這個肉乎乎黑緞子似的小狗娃兒,回家後就喊它「黑子」。

李同和到家後,先放下黑子,然後就從懷裡把那塊肉拎了出來。他從神台底下撈出一桿秤,勾著稱了稱,5斤2兩。他把這塊肉也掛在堂屋前坡二檁垂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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