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旱鷹

嚴格說,怪屯不能叫山村。它不在山裡,而是在山邊。村子的南面一直到水北縣城,都是一道疊一道的丘陵,有些丘陵雖然很大,但沒有崚嶒的山勢,所以仍只能叫丘,叫嶺,或者叫巒,不能叫山。村子北邊一里,是陡峭的升龍崖,開始有點兒山的意思。過升龍崖2里,才有真正意義上的山,叫卧龍山。再往北5里,就是大山了,叫十八垛。

由於土地稀缺,且貧瘠,為了多謀生計,怪屯人自古就有打獵的傳統,有些是半農半獵,有些就是專門以獵為生。人民公社的時候,以糧為綱,讓所有的人都去掙工分吃飯,不興打獵了,誰再打就鬥爭誰,只有農閑時可以打。

但有一個人格外,他不聽黨的號召,非要打獵。他叫李子蟲。大隊支書谷保堂親自做他的思想工作,說:「蟲啊,你看人家都在掙工分哩,你怎麼還打獵呀?」李子蟲說:「我不掙工分。我不要工分。」谷保堂說:「不要工分?那你吃啥?」李子蟲說:「我吃肉。」谷保堂心裡就有點兒不美氣,他抬頭在屋裡掃了一眼,果然看見李子蟲的方桌上放了一碗香噴噴的兔子肉,門旮旯里掛了一嘟嚕兔子皮。他沒有硬道理能夠說服李子蟲,就「嘿嘿」笑了一下,走了。

又等了幾個月,谷保堂又來找李子蟲,說:「蟲啊,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農業學大寨。你看,大家都去修大寨田哩,李二槐一百多歲都去了,你一個人打獵,影響多不好。」

李子蟲說:「支書哇,世界上不是光糧食能養活人吶,肉、菜、羊奶、魚、核桃、梨,都能養活人啊。」

谷保堂說:「蟲,你要還這樣說,那你可別怪黨不關心你。從明天起,隊里就把免購點給你挖了。」

李子蟲說:「你請挖了,支書。拔個蘿蔔地皮鬆,少我一張嘴,全村老少爺兒們每人能多吃4兩。」

谷保堂又「嘿嘿」笑了一下,走了。

這樣,在整個人民公社時期,李子蟲是水北地區唯一一個不掙工分、不領免購點、完全以打獵為生的人。他是一個真正的獵人。

其實,你要見過李子蟲,你根本就不會將他與獵人二字聯繫起來。他長得黃皮瓜瘦,肋巴支楞著,兩條腿細的像杴把兒,走路一軟一軟的,像晃癱雞娃兒。再者,說是獵人吧,獵人所必需的工具,槍啊,弓啊,套啊,藥丸啊,他什麼也沒有。他平常也不上山,只在屋裡睡瞌睡。所以,在人們的印象里,他不過是個懶蟲,二流子!

但他確實是個真正的獵人!在整個人民公社時期,沒有第二個人敢說大話不要工分、不要免購點就能生存下去的;而且他果真頓頓吃肉,生活得很好。

奇怪了不是?

不奇。他狩獵的手段比較特殊而已。

李子蟲別無長技,只有一個訓鷹的絕招。他就是靠訓出來的鷹來替他狩獵的。

他訓的不是魚鷹。魚鷹不是鷹,是鸕鶿,怪屯人叫黑鴨子。李子蟲訓的是鷂鷹,又叫鷂子;訓成後叫旱鷹,是針對魚鷹而言。

鷂鷹是食肉動物,兇猛梟厲。它翱翔在藍天上,「毆吼吼」一叫,百鳥禁聲。若要撲食的時候,它就不叫了,連翅膀也不扇,靜靜地滑翔,像飄在天上的一片樹葉。它的眼睛在百米高空能看見地上一粒豆籽的滾動。當它瞅准襲擊的目標後,就將翅子一夾,像一枚空對地導彈似的射下來,伸出銳利的爪子,抓住獵物就又飛上了藍天。然後找一塊清雅的岩石坐下來,一邊觀賞四周風光,一邊慢慢享用。比我們的達官貴人費盡千方百計找一處高檔賓館去消費,風流瀟洒多了。

想捕捉這桀驁不馴的鷂鷹當然不易,既要有巧妙的方法,又須有很好的耐心。李子蟲這兩樣都不缺。他在升龍崖北邊的山坡上搭了一個人字型草庵,躲在草庵里,一躲就是好幾天。草庵的房頂上豎一根竹竿,竹竿上張一副笸籮大的網,網裡邊放一隻鵓鴿,鵓鴿腿上拴一根細繩,細繩通到草庵里,握在李子蟲的手中。草庵上的草繕得窟窿豁瞎,坐在裡邊能看見外面的天空。當看見天上有鷂鷹飛過的時候,李子蟲就拉動手裡的繩子,拉得網裡的鵓鴿「撲撲楞楞」地飛。如果這時在天上飛過的是一隻正在覓食的鷂鷹,它就會撲下來捉那隻鴿子。就在它撲向鴿子的一瞬間,李子蟲猛地拉動了另一根繩子,這根繩子是通著那張網的搐口的。這樣,這隻貪婪的鷂鷹就被抓住了,就像正在吃花酒的官們撞上了紀委一樣,再能撲棱,他也百口莫辯,先雙規了再說!

這鷂鷹就被李子蟲「雙規」了。他釘了一個木籠,把鷂鷹囚在木籠里,不給它飯吃,餓它;不給它覺睡,困它。鷂鷹很恐懼,抵觸情緒很大,亂撲棱,把白唧唧的稀屎拉得滿籠子都是,看見李子蟲,就伸著頭往籠子上撞,想衝出來叨他。李子蟲就笑笑,輕輕地吹一聲口哨,就像紀委的人漫不經心地說,不急,你再好好想想,啊?然後就背抄著雙手走過去了,然後繼續不給他飯吃,餓他;繼續不給它他覺睡,困他。

後來鷂鷹就不撲棱了,也不敵意了,蔫蔫的,野性而凌厲的眼珠子變得暗淡無光。再後來,鷂鷹也不拉屎了,它肚裡沒屎了,能變屎的東西都變完了。從不拉屎開始第五天,李子蟲用竹籤扎了雞蛋大一塊兔子肉,從籠子縫裡塞進去。鷂鷹看見肉,「梆」一聲就叼走了,然後用爪子摁住,用它尖利的、彎彎的喙,撕,啄,加工成適於喉嚨吞咽的體積。它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當然是杯水車薪。它貪婪地望著李子蟲,目光里,已經毫無敵意,而是充滿了乞求和哀憐。

李子蟲當然不會再給它了,繼續餓它。等餓得它又不會拉屎了,李子蟲才又用竹籤子扎了一疙瘩兔子肉塞給它。這次鷂鷹的目光里就充滿了對李子蟲的感激,頻頻地點著首,鋒利的喙里傳出呢喃細語,一臉的巴結諂媚。十次之後,鷂鷹就把獵獲它的敵人當作自己恩重如山的主人了。

但李子蟲仍不相信它。他在三四丈遠的樹枝上掛塊肉,將鷂鷹從籠里撒出來。飢餓的鷂鷹看見肉就撲了過去。它抓住肉就想往山上飛,想去找一塊清雅的岩石,重溫往日的盛宴。但它飛不走了,它的腿被主人用一根長繩子拴著。李子蟲一扯繩子,哧哧楞楞就把鷂鷹扯了回來,重新裝入籠內。鷂鷹在籠里吃肉。但它將肉加工好後卻咽不下去,肉塊子卡在喉嚨里,憋得它出不來氣。正在不知所措的危急關頭,主人來了,在它的脖子上摸了摸,它的喉嚨馬上就寬鬆了,香噴噴的肉一下子就滑到了胃裡。原來李子蟲用竹筒鋸了一個一指寬的竹環,套在鷂鷹的脖子里,竹環上鑽兩個孔,孔里穿根繩子,繩子一緊,就把鷂鷹的脖子勒住了,一松就又放開了。

3個月以後,那鷂鷹再叨著肉就不飛走了,而是主動地飛回來。它也不再擅自吃肉,而是把肉丟在籠子里,坐在一邊守著,等著主人回來摸它的脖子,摸了以後它才敢吃。

這樣,一個旱鷹就訓成了。李子蟲把一根鐵釺子燒紅,在鷂鷹脖子上的竹環上烙上一圈字:「天雷勿擊,君子勿取。李記旱鷹XX號。」然後就把它撒了出去。

李子蟲一共有4隻旱鷹。他每天早上把旱鷹撒出去,然後就睡覺。睡餓了吃肉,肉吃飽了再睡。鷹倒是非常勤謹忠誠,每天都給他叼回來一兩隻兔子,或一兩隻山雞。有一回2號鷹和4號鷹竟給他抬回來一隻小獐子。李子蟲不僅有吃不完的肉,還有花不完的錢,因為每隔十天半月,他都會背幾張兔皮到水北縣城的皮毛收購站里變幾張錢,然後在縣城裡逛一天,大開洋葷。

你說,在所有人都揮汗如雨、沒日沒夜地修大寨田,卻又整天餓斷腸子的時候,李子蟲的日子,不亞於神仙?這傢伙的優越感就不免油然而生,屋裡盛不下他了,拉張新買的蘆席,鋪到村頭李二槐家的大槐樹下去睡覺。睡就睡吧,可他心中得意,又睡不著,就左腿蹺到右腿上,唱自己胡編的二黃:

我本是卧龍山散淡的人,

不戰天不鬥地不與人爭。

山為朋水為友樹是我妻,

孝順兒是我的四個旱鷹。

朝看日暮看月我仰球曬蛋,

打個嗝放個屁一身輕鬆!

你說這啥影響這!背著鐵杴鈀子上工的人打他身邊過,都忍不住唉聲嘆氣,革命鬥志一下子就垮了,上工的步伐無精打采起來。

谷保堂忍無可忍,就乾脆讓革命隊伍停下來,就在那棵大槐樹下召開批鬥會。

那時的批鬥會,除了掛牌子、戴高帽以外,一般都要與被斗對象相關的實物對應起來。比如批鬥作風有問題的女人,就會找兩隻破鞋掛在她的脖子上;批鬥貪污的會計,會把他平時用的算盤掛在他的脖子上。批鬥李長樹時,在李長樹的脖子里挎了兩個擂臼(見《鬼搗蒜》)。現在批鬥李子蟲,當然少不了他的鷹。谷保堂先把李子蟲的4隻鷹捉來,用繩拴著,套到李子蟲脖子里。4隻鷹就昂昂然地站在李子蟲的肩膀上,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然後,谷保堂又讓人用報紙糊了一頂高帽子給李子蟲戴上,上寫:壞分子李子蟲。那時,農村的階級敵人有5種:地(地主)、富(富農)、反(反革命)、壞(壞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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