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花魚兒

整個怪屯,除了1960年父母餓死不能提以外,數李饃家日子最風光。四饃是大學教授,經常出國講學;大饃是全縣聞名的企業家,不斷上報紙電視;二饃是縣委招待所的大廚,天天給當官的做飯,有一年還跟國家總理握了手;三饃最不濟,也是個村長。

這些,要說也非偶然。在歷史上,李饃家族就是全村最不安分的。前面說過,李饃(這裡說的李饃,是4個饃的總稱,以上同)的爺爺當過白朗軍,李饃的父親當過土匪。這裡再說說他們的姑奶,也是個很奇的人。

饃們的姑奶叫李華雲。怪屯人愛用兒化音,都喊她「華雲兒」;又因為她從小愛穿花衣裳,人們就把「華雲兒」也改了,都喊她「花魚兒」。

花魚兒嫁在水北縣城。丈夫開石印館,不知印錯了什麼,被官府捉去殺了頭。她帶著孩子回了娘家,自蓋了3間房住下。她生得瘦小,皮兒白,方下頦,丹鳳眼兒,說話聲音沙沙的,帶點兒男人的腔。待人和藹親切,慈祥溫柔。丈夫死後,她一心事佛,在閣樓上專設經堂,每天作晚課,從9點念到凌晨1點,雷打不動,清靈靈的木魚聲傳得全村都能聽見。花魚兒的另一個特點是腳小。據說她3歲就纏了腳,腳丫子跟調羹一樣大。每天睡覺,裹腳布扯一大堆,早上起床得半天纏,把兩隻腳纏成兩個粽子,然後穿鞋。別人穿兩隻鞋,她穿6隻——因為腳小,為了走路穩當,需要加大腳與地的接觸面積,所以除了多纏裹腳外,又加了兩層套鞋。她走路兩隻小腳一擰一擰的,身子就擺成了春風裡的柳條;走一陣兒,就扶住牆,咻咻地喘,好像春風住了,只留下遠去的柳哨。

怪屯東南20里有個村叫王營。王營有兩個江洋大盜,一個叫王榮,一個叫謝五來。王榮大個子,鑌鐵臉,一臉騷疙瘩,卻無鬍鬚。謝五來五短身材,一臉絡腮鬍,胳膊腿兒壯實得能當頂樑柱使,踹一腳,就把人家的院牆踹倒了。

王榮和謝五來飛檐走壁,來去無蹤。新知府上任第一天,他們盜走了知府大印,第二天盜走了驚堂木,第三天盜走了頂戴花翎,第四天就把新任知府嚇死了。這只是傳說,實際上1910年水北知府周豐年上任第四天是病死的,與王榮和謝五來並無關係。但方圓百里的大戶人家都給嚇住了,紛紛修寨牆,建炮樓,雇家丁。

怪屯西南15里有一個村子叫夏寨。1917年,已經是民國了。8月15日那天,夏寨的夏廷碧從武漢回來,帶了3輛馬車。兩輛坐的是保鏢,中間一輛坐的是家眷,家眷屁股底下坐著兩隻樟木箱子。人們發現那箱子是4個人抬進屋的,特別沉,不像是衣物首飾。

當天夜裡,王榮和謝五來就來了。他們把飛天貓甩上去,貓爪抓住了寨牆頭。他們拽住長長的貓尾巴,爬上了寨牆。就在他們趴在牆上往寨里打探,準備往下墜時,看見寨牆外的穀子地里,一個黑影從穀子梢上飛過來,到了牆根兒,不知怎麼一躍,就上了牆頭,落在與他們不遠的地方,也蹲下身往寨里探看。這是一位同行了,肯定也是沖著夏家那兩箱銀元來的。根據行規,他們用暗語打了聲招呼。果然那人一聽就湊過來了,是一個瘦瘦小小、穿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傢伙。

3個人都心有靈犀,不用怎麼商量,只是互相點一下頭,就「嗖嗖」地下了寨牆,又「嗖嗖」地上了房子。夏家三進的大宅院,一色青磚灰瓦。但內線把一切都探聽明白了,所以他們就直接奔了錢庫。趴房脊上往前看看,見錢庫門口有兩個家丁抱著槍把守著。他們退到房後坡,揭瓦,揭磚棧子,然後王榮掏出傢伙將杉木椽子用尿澆濕,謝五來從背上取下鋒利的手鋸,「噌——」拉一下,「噌——」拉一下,拉得很有耐性,足有一個時辰,才把一節椽子拉掉。房子上就出現了一個黑咕隆咚的大窟窿,他們叫穴。

兩個人就示意小個子往黑窟窿里下。小個子有點遲疑,按規矩,他們兩個人是一夥的,由他們其中的一個下才公平。但他看看面前這兩個大塊頭,他哪敢理論?就拉著飛天貓上的繩頭,讓他們給系下去了。

等了好一陣,繩子才上下聳了3下,是通知穴裡面已經將貨系好,可以往上起貨了。

東西很沉。日他媽銀元不沉啥沉?一箱子銀元怕有幾萬塊呢。王榮和謝五來忍不住心裡高興,一高興就不怕沉了。他們把一口樟木箱子拉了上來。他們又把箱子繫到地上;繫上院牆,系下院牆;繫上寨牆,系下寨牆。日他媽做賊可真不容易呀!繫到寨牆外面以後,他們就把繩子解了,兩個人輪流扛在肩上往前跑。二百多斤重吧,兩人累得吐血。可是不敢怠慢,讓人發現追上來可不得了!

兩個人一直跑了五六里地,才停下來,一屁股坐到箱子上,擦汗,喘氣,叫喚。

上氣不接下氣地呻吟著,還忍不住「吞兒吞兒」笑。王榮說:「那位老兄,恐怕已經被抓住了。」

謝五來說:「說不定正吊在樑上挨打哩!」

「逼他供出同夥哩。」

「他想供也供不出來,他知道咱倆是誰呀?嘿嘿嘿……」

突然,屁股底下的箱子「嗵嗵」響起來。兩人嚇了一跳,一下子蹦起來。只聽箱子里叫道:「哎呀!我睡著了。兩位大哥,打開箱子讓我伸伸腿。」

兩人面面相覷,只好把箱子給打開了。

那小個子黑衣人從箱子里跳出來,埋怨道:「兩位大哥太實在了!把我扛兩里放下算了,一下扛五六里,不嫌累呀!」

謝五來說:「不累不累!老弟今兒個下穴起貨功勞大,扛著你走是應該的。」

兩人便不敢再小瞧這廝。本來打算把他那份私吞了的,反而被捉弄個苦。只好把銀元倒出來,扒成3堆,一人一堆。可是那廝卻掏出尺把長一條口袋,裝滿一口袋,剩下一大半卻不要了。二人執意讓他,他說:「不行不行,你看我渾身沒四兩力,多了拿不動。剩下的您倆分了吧。」

王榮和謝五來更敬重這個小個子黑衣人了。當下就拜了把子,王榮老大,謝五來老二,小個子老三,二人都問他喊小三兒。3人遂成莫逆之交。

第二天早晨怪屯便來了許多警察,挨家詢問:家裡幾口人?昨天夜裡都在幹啥?出過門沒有?花魚兒的哥哥當過白朗,丈夫又是被殺頭的,警察就特別注意她家。可是保長李凹斗卻打保票說:「她家沒事!孩子才幾歲著哩;花魚兒腳小,二里地都走不動;半夜出恭時我還聽見她家木魚響,呱!呱!像水雞兒叫。」

這就把花魚兒作案的可能性徹底排除了。

1927年10月,水北縣城發生了一起著名的劫獄事件。白天剛抓到的兩個要犯夜裡被人救走了。而劫獄者被當場捉獲。

作案人是三個:慣盜王榮、謝五來,還有二人的拜把兄弟小三兒。

那天夜裡他們採取的仍然是「挖穴」的老辦法,在後房坡挖窟窿。小三兒身輕如燕,自然還是他下穴。等把那兩個要犯從穴里吊上來後,再把小三兒吊上來。可是穴口的椽子卻「咔嚓」斷了一根,小三兒沒拉上來,王榮和謝五來卻一起掉了下去。

謝五來說:「日他奶奶!一輩子都是賺,這次賠了,救倆賠仨。」

花魚兒說:「不賠。那是兩條龍,3條魚換兩條龍,這次賺的比哪次都多。」

在刑訊室里,剝了衣服挨皮鞭時,王榮和謝五來才大吃一驚:原來小三兒是個女人!只是乳房很小,圓鼓鼓的,一握而已;紫黑色的乳頭卻大,像兩顆熟透的桑葚。謝五來被抽得滿臉滿頭的血,望著小三兒「嘿嘿」笑起來,說:「三兒,你咋不早說?早說二哥就把你那倆桑葚兒吃了。你看現在多可惜!」

警察就又抽了他幾鞭子,罵道:「吃槍子兒吧你!還想吃桑葚兒!」

王榮和謝五來惡名在外,很容易就弄明了身份。但小三兒卻是個謎。問她哪裡人,她閉口不答。逼問王榮和謝五來,謝五來問:「三兒,你讓說不讓?」小三兒瞪他一眼,使勁搖搖頭。謝五來就說:「俺弟兒不讓說。」

不說就打。打了一陣兒,又問:「你說不說?」

謝五來仍是那句話:「俺弟兒不讓說。」

警察罵道:「你弟兒讓你死,你就死嗎?」

謝五來說「俺弟兒叫我死,我就死。」

警察說:「放你媽那屁!你弟兒不讓你死,你也得死!」掏出槍,「嘣」地一聲就把謝五來打死了。

警察局的人問怪屯的保長李凹斗:「你們村有個叫小三兒的女人沒有?」

李凹斗說沒有。

又問:「那個白朗匪的妹妹叫什麼名字?」

答叫花魚兒。

問,她昨夜在家沒有?

李凹斗毋庸置疑地肯定說:「在!後半夜我出恭,還聽見木魚響,呱、呱、呱!像水雞兒叫。」

兩天以後,3個人的頭都被割下來,掛在縣城的城門樓上示眾。李凹斗一看,嚇得屙了一褲子稀屎:他認出其中的一個是花魚兒。

李凹斗失急,慌忙往家跑。怪屯距縣城45里,緊趕慢趕,到家也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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