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黃姑娘

黃姑娘是李干圖家的一隻狗,渾身金黃,烏嘴頭,牛娃子恁高。黃姑娘很內向,整天沒言失語的,像個草墩一樣盤在大門口,烏嘴頭擩著地,塌蒙著眼。但它的耳朵卻是豎著的,像兩隻海防雷達一樣,一會兒轉到這個方向,一會兒轉到那個方向,孬好有點兒動靜,它就睜開眼來了。若是有人走來,它就喉嚨里「嗚嗚」兩聲。你從門口過去也就算了,它還睡它的覺;你若向大門走來,它就「呼」一下躥起來,叉著四條腿,立在門中間,望著你「汪」地一聲。也不多叫,惜語如金。然後就瞪著丹鳳眼與你對視。它半步也不會後退的,你若再前進一步,他就會向你撲來。它後腿直立起來的時候,烏嘴頭一張,一嘴白牙便如劍戟罩在你的頭上。所以,黃姑娘向你撲來的時候,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沒人敢邁出第二步,只能老老實實地站那兒喊:「干圖在家沒有?」

只要李干圖應一聲兒,黃姑娘就把路閃開了,然後重新盤在門口,像麥茬梃子編的草墩一樣。

黃姑娘就是這樣一條很有脾氣、很有尊嚴、又很有使命感的狗,不像其他狗,輕浮,狂躁,不存氣,遇事好亂咋呼。

這天吃罷早飯,李干圖坐在堂屋八仙桌邊的柳木圈椅上,抱住黃銅水煙袋呼嚕,突然聽見黃姑娘「汪」了一聲。他知道有人來了,就往外走。還沒出堂屋門,就又聽見黃姑娘「汪」了第二聲。這第二聲一「汪」,就有人大叫起來:「哎呀呀呀!快來人哪!快來人哪!」

再快也來不及呀。李干圖只好來信息戰,喝了一聲:「黃姑娘!」就把那人救了。黃姑娘立即卧下,盤那兒了。

李干圖走到院里,已看清大門口站著的人了,腳底下散落一片木匠工具:刨子,錛,鋸,鑿子,斧頭,墨斗,只有一把五尺掂在手裡。

「嗨呀,吳氏!我想著還得一會兒你才能到哩!」李干圖說。

吳氏叫吳太山,是個木匠。舊時,水北人對手藝人——木匠、鐵匠、剃頭匠等,不呼其名,皆尊稱「某某氏」——也可能是「某某師」,不可細考。

吳氏捂住手說:「李掌柜,你這老黃狗真惡!」

李干圖說:「你是生人。其實我家阿黃仁義的很。你看,卧那兒多安生,羞答答的。俺們怪屯都說它是條好狗,都喊他黃姑娘,下的狗娃兒爭著抱。呀!咬流血了?」

吳氏將手拿開,右手背上果然就有一排牙印,牙印里浸出一串血豆,血豆越長越大,「嘟嚕兒——」就擁擠著掉下來了。

吳氏嘴裡「吸溜」了一聲,扭頭看看狗。黃姑娘盤成一個草墩,烏嘴頭擩著地,頭歪著,耳朵抿著,眼睛塌蒙著,好像羞得抬不起頭來了。

那時沒有狂犬病這種概念,更沒聽說過狂犬疫苗這種藥物。但農村人也知道讓狗咬了會有很嚴重的後果。他們採取的善後方法,卻是讓人匪夷所思的。李干圖朝黃姑娘揚了揚手裡的水煙袋,說:「黃姑娘!不許咬了,聽見沒有?這是自己人!」又朝吳氏說:「得趕緊給你禁禁!」

吳氏說:「找誰?找李六先兒?」

李干圖說:「六先兒治這病不中。找我親家。」就朝灶屋喊:「高妞!鍋扔那兒叫你媽刷,你領你吳大叔回家,讓你媽給你吳大叔禁禁。」

「禁」是一種特殊的治病方法。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一扭一扭從灶屋走出來,端了一個爛瓦盆,放到灶屋門口,喊道:「黃姑娘,吃飯!」黃姑娘就懶洋洋地站起來,去吃飯。小姑娘解下腰裡的圍裙,掛在門口的牆上,就往大門外走。

李干圖叮囑道:「你吳大叔是來給你做嫁妝的,叫你媽禁好一點兒。」

婆婆攆出來厲聲道:「禁了後跟你吳大叔一起回來,別往家住!聽見沒有?」

高妞很勉強地回答一聲:「聽見了。」

吳氏就跟在高妞身後走了。

高妞是李干圖兒子的童養媳。那時怪屯一帶養童養媳很普遍。養童養媳的一般都是中等或下等人家,像谷興泰和李子盤(見《地仙》)那樣的大主家,是不會養童養媳的。童養媳一般都比丈夫歲數大,為的是能夠照顧丈夫,添一個無償幹家務活的勞力。有的一兩歲找了一個七八歲的童養媳,等於給兒子娶了一個保姆。高妞來時五歲,丈夫才半歲。她成天抱住哄丈夫。一次她蹲在地上,讓丈夫站在自己懷裡。丈夫的小雞巴兒像蠶蛹似的,好玩兒死了。她就捏著小蠶蛹,捻著玩。玩著玩著,小蠶蛹就惱了,一努勁抬起頭來,「刺兒——」就尿了,尿她一手。高妞覺得很有意思,就嘻嘻地笑。剛笑兩聲,一個笤帚疙瘩就摔在了她頭上。抬頭一看,是婆婆。婆婆罵道:「小妖精!不許玩那兒!」高妞疼得眼淚直流,但她不敢哭出聲來,說:「呣,那玩玩壞啥了?」婆婆說:「玩玩尿不下來尿!」高妞覺得嚴重,就不敢玩了。

笑人不笑人?

當然,高妞現在已經13歲了,已經知道害臊了,不玩小蠶蛹了;而且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總是躲著丈夫,不跟他說話,像好幾輩子都不認識似的。她領著吳氏往前走,走到哇唔河邊,一個小屁孩兒往她身上攉水。她趕緊跑開。這就是她的丈夫。

高妞的家離怪屯15里地。過了月牙橋,剛走上大東巒,「咕咚咚」一個沉雷,天忽地就陰了。吳氏的腳步就遲疑了。高妞不得不站下等他。

「大叔,你是不是怕下雨?」高妞問。她的眼睛又細又長,看人的時候,不是瞪著,而是眯著,是一種很柔順的小可憐兒樣子。

吳氏說:「是啊。這麼遠,下雨了咋辦啊?」

高妞說:「那要不就不去了吧,我給你禁。」

吳氏就有點兒驚奇,說:「你禁?你也會禁?」

高妞說:「會。」

「你媽教你的?」

「我自己偷偷學的。有一次我媽不在家,有個人狗咬住了,我就鬧著玩,學我媽的樣子給他禁。一禁,就把狗毛禁出來了。」

這一說,吳氏就信任了。兩個人又回到哇唔河邊,找一塊平展的地方。高妞趴到地下,翹著小拇指,在地上畫了一個十字,跪下,雙手合十,對著十字,「咕咕噥噥」的,不知念些什麼。然後跑到河裡,趴下喝了一口水噙到嘴裡,腮幫子鼓成個葫蘆。她跑到畫十字的地方,對著十字「噗噗」噴了3下。十字上的土就濕了。她把十字上的濕土挖起來,和成一個核桃大的泥團。然後,把泥團放在吳氏的傷口上,來回地揉,一邊揉,一邊念咒語。咒語念夠3遍後,她把泥團掰開了。

「你看你看!狗毛出來了!」高妞將泥團擩到吳氏眼前,高興地叫著。

吳氏一看,掰開的泥團里,真的支叉著兩根黃鶯鶯的狗毛。

這就叫「禁」。類似於巫術。但聽說很靈驗,是舊社會治狂犬咬傷行之有效的療法。當然,必須把狗毛禁出來,禁不出狗毛,就等於失敗了。至於為什麼能禁出狗毛,這就是奇異之事了。

高妞突然神色黯然地說:「忘記不給你禁了。」

吳氏問:「咋?」

高妞說:「我回不成家了。我想我媽了。」

吳氏問:「你多長時間沒回家了?」

高妞說:「一年了。我去年偷偷跑過一會,剛跑到大東巒上,就叫婆婆攆上了。」

「挨打了吧?」

高妞的頭就垂下了。

童養媳平常是不允許回家的。

那天上午果然下了雨,下得很大,哇唔河上的月牙橋都被水漫了。吳氏很感激高妞,同時又因高妞為自己失去一次望眼欲穿的回家機會,而非常過意不去。因此,他在做嫁妝的時候,就做得格外用心,想把這份情補出來。

高妞雖然只有13歲,但乾的活很重。提水,抱柴,刷碗,洗衣,餵驢,套磨,餵豬,喂狗,紡花,織布,給公公婆婆倒尿罐,抻被窩……小丈夫也正是調皮搗蛋的年紀,吃喝拉撒都得她伺候。所以,高妞整天像個陀螺。

一天做飯,高妞燒火。火剛生著,婆婆從堂屋裡怒氣沖沖地走進來,抓起鍋台上的水刷子就照高妞頭上打,嘴裡叫著:「叫你吃!叫你吃!」高妞雙手抱住頭就往鍋台低下鑽,鑽了一臉灰,頭髮也被燒焦了。婆婆抓住頭髮辮子就把她扯了出來。

「吃不吃了你?吃不吃了你?」婆婆用手撕著她的嘴說。

高妞哭著說:「我吃啥啦?我吃啥啦?」

婆婆說:「堂屋的饃弄哪兒去啦?」

高妞說:「我不知道。我沒吃。」

「叫你嘴硬!叫你嘴硬!」婆婆又打。

那天中午,高妞往八仙桌上端菜的時候,一臉淚痕,額上好幾個青疙瘩。往日端的都是白饃,今天端的卻是花捲。饃笸籮往桌上放的時候,高妞望了吳氏一眼,非常羞愧又非常委屈的樣子,眼裡的淚光像扯閃一樣亮了一下,頭一低趕緊走了。

吳氏就明白了高妞挨打的原因。

李干圖家蒸的是三種饃。第一種是高粱面黑窩窩,女人和孩子們吃;第二種是花捲饃,李干圖吃;第三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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