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月牙橋

怪屯東邊那條河,就發源在村子東北邊的升龍崖下。這裡有一個梭型罅隙,從罅隙里泄出一股清冷的泉水,曲曲彎彎地從怪屯東邊流過,順著大東巒一直流到水北縣城,像玉帶一樣環城半匝,向南流過一片平原,注入漢水,匯進長江,融入東海。怪屯人管那條泉眼叫「哇唔眼兒」,管那條河叫「哇唔河」。「哇唔眼兒」是怪屯人對女人陰道的獨特叫法,有文化的人覺得很不雅,所以縣城的人,還有志書上、官方文字上,都叫這條河為「花溪」。這名字很美,很雅,同時又很有深意,顯出文人酸溜溜的狡黠和詩意的猥褻,會其意者,仍會忍俊不禁。

月牙橋就在哇唔河上,在怪屯的東南方一里處。東巒上是一條通縣城的大道,人們從東巒上下來,過月牙橋,走怪屯,給哎哦廟(見《哎哦廟》)插炷香,爬升龍崖,驚異地望一眼地根,然後上卧虎山。卧虎山上有煉真宮,敬的是邋遢張(即張三丰),香火很盛。

橋不知建於何代。拱形,青石條砌成。橋上有石欄杆,欄杆上刻的都是仙、道、童子,還有鶴、松、曼陀羅花。橋下是一潭清水。站在一定的角度上看,可以看到弧形的橋洞在水潭的另一邊印一個明晃晃的月牙。這就是月牙橋的來歷。但活了126歲的老人李二槐卻不這樣說,他說為啥叫月牙橋哇?是因為橋頂上鑲了一塊石頭,石頭上刻有一個月亮,月亮照到水裡,一晃一晃的;特別是漆黑的夜裡,竟也能在水裡看到那個月亮,像一盞紅燈籠掛在水底。

這就有點神了。可惜已無法驗證,因為此橋已不存在了。1922年夏,直奉戰爭爆發後,吳佩孚和張作霖的部隊在這裡打過一仗,一顆炮彈落在橋上,橋被炸塌,在橋上行走的一個外鄉女子和在橋下洗澡的兩個怪屯男人被炸死。從此,大東巒通往煉真宮的路也就改了道,原來的一條古路便長出了特別茂盛的蒿草。

但這條路上並不是沒有人行走了。怪屯在橋那邊有幾十畝坡地,有蠶叢茅子,必須得從這裡過河。所以,一年以後,怪屯人又用垮塌的青石板擔在河上,修了一座簡易的橋,3孔,兩塊石板並著,能走獨輪車。橋面離水很低,坐在橋沿上,腳往下一耷拉就伸到水裡了。

雖然簡易,但仍叫月牙橋。

這樣,關於月牙橋,便有了新的傳說。

說是有一天中午,從大東巒上下來一個賣菜的。他順著荒蕪的小路往崗下走,小路兩邊旺盛的蒿草直掛拉他的貨籃子。等走到橋上時,他放在籃里的秤錘就「咘噔」一聲掉進了橋下的水裡。他想完了,潭裡的水黑森森的,不知有多深呢。但沒有秤錘,這生意還咋做呢?他就放下擔子,準備下河去摸秤錘。可是他扭頭一看,那鐵砣子竟沒有沉下去,而是在水面上一漾一漾地漂著。菜販子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是秤錘下面有個鬼在托著,引逗他下水來撈。這菜販子又機警又鎮靜,說:「呀!沉不下去我就放心了,乾脆把擔子放到河對面,脫了衣裳下去撈吧!」他又擔起擔子向河對面走去。可是兩腳剛一踏上對岸,就「媽呀!」叫了一聲,撩開腿向怪屯村上跑去。

說是怪屯有個男人,一天微雨,挑擔柴進城去賣。走到橋上,看見一個女人打了把紅油傘,坐在橋邊「嗚嗚」地哭。男人以為這女人在家生氣了,要來這裡尋無常,就放下柴擔來勸她。他喊了聲大嫂,別哭了,回家吧。就用手撥開傘,想伸手去拉她。可是傘一撥開,他看見那女人披頭散髮,一臉血道子。男人「哇!」一聲就跑,跑到家屙了一褲子,就死了……

從此,就沒人敢從月牙橋上走了。橋那邊有地的人,不走不中,上地時就結伴而行,而且遲上工,早收工,避開早、中、晚3個時辰。這樣,大東巒上的地侍弄得不及時,就荒蕪了,種一葫蘆打兩瓢。偏偏有一家往屋推紅薯,獨輪車推到橋中間,連人帶車翻到了水裡,淹死了。橋東邊總共5家人有地,兩年以後,那四家紛紛把地賤賣給了一家。這家戶主叫李子棠,是李干奎的父親,李長樹的爺爺。李子棠撿了個大便宜,幾乎等於一下子白撿了58畝地。30年後,他家憑著這58畝坡地,被榮幸地劃成了地主,兒子也死了,孫子也死了(見《鬼搗蒜》)。此是後話。

現在還說李子棠。他為什麼要買這58畝地?因為他膽子大。別人不敢從橋上走,他敢;而且敢中午走,敢夜裡走。所以,他不僅不賣地,反而把那4家的地都買了下來。從此,他每天都要起早貪黑,從橋上走十趟八趟,而且都是獨往獨來。有時熱了,髒了,還會圪蹴到橋上,撩著潭水洗一洗。「碰到啥動靜沒有?」許多人擔心地問他。他總是搖搖頭,笑笑。

這裡的「動靜」,怪屯人念「動應兒」,專指鬼神顯應之事。

其實,李子棠碰到過「動應兒」的。

那天鋤花生,鋤到老晌午。收工走到月牙橋上,他把草帽、鋤、搭在鋤把上的小布衫往橋上一扔,坐到橋沿上,把雙腳垂到了水裡。他想洗洗腳,把鞋殼簍里的土摳摳磕磕。那時的農民,整天跟土打交道,鞋殼簍里的土經常半指厚,隔幾天都要磕磕,用手摳摳。李子棠正在摳鞋殼簍里的土,就覺著有一隻很柔軟的手在撫摸他垂在水裡的腳。他以為是條魚在啃他腳上的老繭子。低頭看了看,卻什麼也沒有。沒有吧,卻又分明是一隻手在他的腳上撫弄著,一會兒揉他的腳背,一會兒搓他的腳趾旮旯子。他將腳踢了踢,但是踢不掉,被那隻手輕輕地拍了一掌。他忽然心裡動了一下,知道「那話兒」終於讓自己碰上了。

「哈哈哈哈!你是給我洗腳的不是?洗凈點兒,花生結了我給你拿花生吃!」李子棠笑道,心裡並不緊張。

那隻手就撓他的腳掌心,撓得他忍不住「呵呵」直笑,一邊掙扎著,兩隻腳踢騰得水花亂翻。可是那隻手不饒他,拽著他的腳掌還撓。「哎喲!哎喲!呵,呵呵呵呵……」他痒痒得又難受又舒服。

正鬧著,妻子站在村頭李二槐家的大槐樹下喊他「當家兒哩吔!回來吃飯吧!當家兒哩吔!回來吃飯吧!」

李子棠說:「好了好了!別鬧了別鬧了!老婆喊吃飯哩,明天再跟你玩!」

那隻手真箇就把他的腳放了。

李子棠把腳提出水面,看見他腳上結的半錢厚的黑灰,被搓得乾乾淨淨。那隻手真的是給他洗腳的。他穿上鞋,戴上草帽,扛上鋤,一邊往家走,一邊回味。那隻手很柔軟,摸他腳的時候,很輕巧,很親切,很愛憐。他斷定那是一雙女人的手。是橋上那個被炸死的外鄉女人嗎?他心裡就不禁飄飄然甜蜜起來,吼起了黑臉腔:「有寡王我打坐在金鑾寶殿,擁三宮抱六院我鐵打的江山……」

第二天仍然扛著鋤頭鋤花生。鋤把上掛一把瓦壺,裡邊泡的是五月端午用白臘葉、翻白葉、柳葉合在一起蒸餾成的茶葉;瓦壺的攀上挽一條帶穗的花條土布手巾;腳上是一雙新鞋。這「寡王」好像比往日有了些講究。走到橋上的時候,他沒有停下,只是把瓦壺蓋子揭開,伸手從裡邊掏出一個熟雞蛋,在鋤把上磕磕,把皮剝了,朝水裡一扔,說道:「哎!接著,給你捎個包!」就走過去了。五六畝花生,就他一個人鋤,可不敢消停。

這一鋤,又一直鋤到老晌午。汗流浹背地走到橋上,就又放下鋤、壺,摘下草帽,喊一聲:「我來啦!」就用手巾撩著水洗把臉,然後坐下,脫鞋,將兩隻腳伸到了水裡。李子棠剛一把腳挨著水,就被那隻柔軟的手急不可待地握住了。撫摸他的腳掌,撫摸他的腳背,揉捏他的腳趾,很親昵、很貪婪的樣子,好像柔情無限、慾火如焚似的。李子棠舒貼的同時,就不禁情思放蕩起來。他低頭望望水裡,水很清澈,除了看見自己的兩隻腳以外,水中什麼也沒有。他把腳踢騰了幾下,水潭裡便暈起一圈一圈的漣漪,把他的腳變幻成忽大忽小、忽短忽長、忽圓忽扁的不明物。那雙看不見的手看他調皮,就在他的腳面上打了兩下,然後捉住,撓他的腳心。李子棠又癢得扭動著身子,呵呵直笑。正笑著,就聽見水裡也傳出「嘻嘻」的笑聲,非常輕,又非常清晰。果然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李子棠趕緊收住自己的笑去傾聽,卻又聽不見了。他趕緊彎腰朝水裡看,水暈已經懶洋洋的了,把他的腳又變了回來,在水裡輕輕地漾動。

李子棠說:「哎!你出來讓我看看!」

李子棠也經常聽人說,白天見鬼的人,是活不成的。但他不信。什麼活不成?還不是嚇死的?鬼有啥好害怕的?鬼是人死後變的,所以,鬼是陰間的人,人是陽間的鬼,一點兒也不必害怕。

「哎!你出來讓我看看!」他喊道。

水下傳來輕微的響聲,好像白漂魚打了一個渾兒。接著就有一個嚶嚶的聲音傳來:「我身子讓石頭壓住了,出不去,你來救我。」

李子棠說:「我下去把石頭給你掀掉!」說著就站起來,把布拉條子褲帶解了,寬腰黑藍布褲子「吐嚕」一下就出溜到了腳脖子上。那時代,農民是不穿褲頭的,一個終日勞作,被野風和驕陽刻鑿成的粗糲、堅拔、筋骨凜然的農民的裸體,就這樣突然矗立在了月牙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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