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門憶舊 心亦不能為之哀

我們劉奇蘭派系形意拳的輩份字型大小很嚴格,有了下一代傳人,要按規定求字型大小取名字,我們的字型大小是「心存劍俠,志在建國」 ,後面還有,但我不收徒弟,無心求這些,這麼多年也就記不得了。尚雲祥號劍秋,傅昌榮也號劍秋,倆人重了名號。唐維祿是唐劍勛,我是李藝俠。

形意門老輩出名的人都在「心存劍俠」,但形意拳不止「心存劍俠」,這是復興的形意拳,還有未復興的形意拳,薛顛的象形術便來源於此。以前反清的白蓮教教眾練形意拳,失敗後,清兵見了練形意拳的就當是白蓮教的,非關即殺,練者只得隱逸。

後來一個叫姬際可 的人自稱在古廟撿到了岳飛全集,可惜只有半冊,屬於總論章節,應該還有十幾冊,卻不知在哪。 進退虛實之奧妙,武技之精華盡集於此。

其實他訪是到了形意拳的隱逸者,說撿到書,不過是幌子。在他的包庇下,形意拳得到了復興。

他復興的是後來李洛農這一系,郭雲深不是李洛農教出來,他是另有師傳(有說是家傳),因為這李洛農這一支見了光,所以來受教歸附,與劉奇蘭稱了師兄弟。

形意拳書面的歷史自姬際可開始,但還有史前的形意拳,一直並存。薛顛的《象形術》書上說象形術傳自虛無上人靈空長老,這就不免讓人想起《紅樓夢》上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

《紅樓夢》是曹雪芹寫的,但曹雪芹自己說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傳給了賈雨村,賈雨村再傳給他的 。茫茫渺渺、假語村言都是「並不實有其人」的意思,繞了一圈,還是說自己寫的——薛顛的象形術是否也是這種情況,說是別人教的,其實是他自己發明的?

實際上,虛無和尚確有其人。象形術是老樣的形意拳?還是老樣形意拳的發展?如果是後者,那麼是在虛無和尚前成熟的,還是成熟在薛顛身上?

——這我不曉得,但當時武林公認薛顛確是世外高人所傳,因為一搭手就體會出他的東西特殊。老輩的武師講究串東西,相互學,見面就問有何新發現,一搭手就彼此有了底,說「晚了」就表示輸了一籌。

薛顛是一搭人手,就告訴別人:「你晚了。」別人還沒反應過來,再搭,薛顛做得明確點,別人就自己說:「晚了,是晚了。」

那個時代因為有這種風氣,每個人的份量大家都清楚,所以沒有自吹自擂的事。甚至不用搭手,聊兩句就行,不是能聊出什麼,而是兩人坐在一塊,彼此身上就有了感覺,能敏感到對方功夫的程度。

我在天津作稅務工作時,有一位寧河的小學同學,在天津市作警察,叫李助(字德麟)。他告訴我,現在一位拳家厲害了,他聽到這位拳家有說法,為:「誰要是躲過了我頭一個崩拳,我第二個崩拳才把他打倒,他可以驕傲。」

他鼓搗我去會會,我對此事,用一個「叫」字來形容,是寧河方言,你們聽不懂。講過就算了,因沒有觸及我們,不鬚生事。具體年月記不清,大約是我三十七八歲時,1942年前後的事情。

這位拳家有真功有天才,說的話也做到了,但限制在跟他交手人的範圍里。而尚雲祥、薛顛是當時形意門公認的成就者,他倆的拳都是「要著命」的拳,如果是不熟悉不相干的旁人,就沒有搭手一說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因為形意拳就是這麼練的。

除非武功相差十萬八千里,否則他倆要人命,你不要他倆的命是打不敗他倆的。把尚雲祥、薛顛打飛了而又沒傷亡——能給尚雲祥、薛顛留這麼大餘地的人,起碼當時出名的人中沒有。

高功夫的人之間不用比武,也無法比武,一旦動手,都不敢留餘地,沒有將人彈開一說,手上的勁碰到哪就往哪扎進去,必出人命。

練武者要能容人,但不能受辱,這是原則。薛顛脾氣很好,但自尊心強,受了辱,天塌了也不管。尚師是連續幾日的腹瀉後去世的,唐師也是這樣,均算是善終。

丁志濤是自殺而死,薛顛的晚年我了解不詳細,如果他犯了脾氣肯定會闖禍。薛顛的武學現在流傳得不廣,但也可以說流傳得很廣,因為當時練形意拳的人多串走了薛顛的東西,有的是自己來串的有的是派徒弟串的。

串走的主要是十二形 ,當時劉奇蘭——李存義派系大多數人練形意拳就是練五行拳,對十二形有傳承,但只練一兩形或乾脆不練。其實功夫成就了,練不練十二形無所謂,但對十二形不詳細,傳承上就不完備了。

薛顛從山西學會了十二形,就無私地串給同輩人。所以這一系各支一直都稱有十二形,其實在有的支派中十二形一度中斷,他們現在的十二形不是傳承來的,而是串來的。

當然,不見得都串自薛顛。至於書中提到的薛顛師傅李振邦,薛顛也未對我說過,我就只知道薛顛早年受李存義教授,李振邦有可能是傳給薛顛十二形的師傅。

至於虛無上人靈空長老,他不是行腳僧,而是有廟定居,薛顛說他求學那幾年剃光頭穿僧衣,住廟練武。他是輸給了傅昌榮賭氣出了家,碰巧廟裡有高人?還是看到老和尚練武后投身入廟的?

他連他是否正式出過家,都不說,這兩個問題我更無法回答。虛無上人靈空長老不是老和尚的真法號,薛顛說不好這老和尚的年齡,遇到時大約一百出頭,書上說「兩度甲子」,一甲子是六十年,說有一百二十歲。

這種世外高人,不求名利,越是無聲無息越好,做了他徒弟的不能隨便問。薛顛的含糊是真含糊,不是憑空編了個老和尚。

因有住廟的經歷,薛顛知道佛學,他還研究《易經》,也正因為看《易經》所以對八卦掌好奇,但從尚雲祥學了八卦掌後,他能教會別人,自己卻不練。

其實他什麼都不信,練武得入迷,不入迷不上功,練武人有自己一套,佛道只是參考。他是精細較真的人,但一論武就入迷,我拜師時沒錢,他怕我送他禮,就說:「什麼也別給。一個棍子能值幾個錢,劍我有的是。」

因為他一天到晚只有練武的心思,一聽說送禮,第一反應就認為是送兵器。

練武的心思怎麼動?練拳時,好象對面有人,每一手都像實發,是像實發而非實發——只能這麼說,否則越說越說不清。

自己要多安排幾個假想的對手,慢慢地練拳,但一拳出去要感覺是以極快的速度冷不防打倒了其中一人,其他人還盯著你呢。不要想著正式比武,要想著遭人暗算。

等真比武腦子就空了,一切招式都根據對方來,等著對方送招,對方一動就是在找挨打,所謂「秋風未動蟬先覺」,不用秋風掃落葉,秋天有秋天的徵兆,一有蟬就知道了。

比武就是比誰先知道,形意拳的後發制人,不是等對方動手了我再動手,而是對方動手的徵兆一起,我就動了手。不是愛使什麼招就使什麼招,要應著對方,適合什麼用什麼,平時動心思多練,一出手就是合適的。只有練拳時方方面面的心思都動到,在比武電閃雷鳴的一瞬,才能變出東西來。

站樁時,也要動起步趟進、側身而閃的心思,外表看似不動,其實裡面換著身形。要靜之又靜,長呼長吸,站空了自己。

如何是站樁成就了?薛顛定下兩個標準:一、一站兩小時;二、手搭在齊胸高的杠子上,姿勢不變,兩腳能離地——不是較勁撐上去,而是一搭,身子浮起來似的,這表明身上成就了。

這兩點薛顛都做到了,我做不到,我是落後的,只是沒落伍而已。我就一個渾元樁,旁的不練。當時沒有薛顛,大多數人不知道有站樁這回事。

李存義有樁法,但他自己不站樁,他的樁法都溶在拳法里了。站樁要力丹田,一力丹田就顧不上累了,樁法能溶在拳法里,拳法也能溶在樁法里,體會不到丹田,跟高手過一次招就明白了。

力丹田不是鼓小肚子。獵人捉狗熊,要先派狗圍著咬,那些小狗非常亢奮,因為它們骨子裡怕極了,狗熊一巴掌能把它們抽得血肉模糊,但為什麼撲上去狗熊也畏縮?因為小狗力了丹田。

跟高手比武,精神一亢奮就覺得有種東西興旺起來,這就是力了丹田。說不清楚,只能體會,給人打出了這個東西,站樁就興旺這個東西。

人眼光散了幹什麼都沒勁,站樁要眼毒,不是做出一副狠巴巴的樣子,而是老虎盯著獵物時伺機而動的狀態——這也不對,因為太緊張,要不緊不慢方為功,肌肉緊張出不了功夫,精神緊張也出不了功夫,站樁時肌肉與精神都要「軟中硬」,眼神要能放於虛空,就合適了。

還有,丹田不是氣沉丹田,要較丹田,肛門一提,氣才能沉下來了,否則氣沉丹田是句空話,上提下沉這就較上了。較丹田的好處多,學不會較丹田,練拳不出功夫,等於白練。

站完樁要多遛,這一遛就長了功夫,遛是站樁的歸宿,遛一遛就神清氣爽,有了另一番光景。薛顛說站兩個小時,是功夫達標的衡量準則,是功夫成就了,能站兩小時,練功夫時則要少站多遛,不見得一次非得兩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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