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尾聲

琴太微跟著楊楝走到桂華樓後院,迎面看見自家宮車,幾乎不認識了。原來宮車四角掛滿了各色彩燈,牡丹蛺蝶荷花金魚,五色炫目,燈火輝明,宛若疊了一座小小的鰲山,將風中細碎的雪星子都映成了銀閃閃的漫天星斗。

「好不好玩兒?」他笑問。

「不要騎馬了。」她牽著他的袖子道,「同我一起坐車。」

他們並沒有從較近的東安門入宮,卻是沿著皇城北牆足足跑了半圈,一直繞到西安門才回家。這琳琅奪目的宮車實在太過招搖,乃至於次日一早,半城人都知道徵王脫了禁閉出來遊玩,向燈市的小販買了整整一車花燈討愛姬歡心。「還有心思玩樂,果然這三個月安然無事。」——眾人都作如是想。

回到清馥殿時,已近三更天。楊楝換了衣裳,還要入宮面聖。

「這麼晚了,莫非他還等你過去交代?」琴太微詫道。

「他等不等,我都是要去做個樣子的,免得他七上八下起疑心。」他笑道,「不會有事的。你替我把被子焐熱了,我一會兒就回來。」

琴太微哪裡睡得下,執意要送他過去,又道:「我還沒走百病呢,好歹讓我送你過橋,隨便也就走一走啦。」

他拗不過,只得挽著她一起走到橋頭,說什麼也不許再跟著了,又叫人牽過馬來,道是騎馬過去更快,最多一個時辰就能回來。琴太微亦知這時候皇帝不會故意找麻煩,只是心裡捨不得這一時半刻的。看他翻身上馬,因為舊傷牽扯,動作亦不甚利落,偏還又朝她笑,指著她手裡的貓兒燈道:「你再賴著不回去,蠟燭都燒完了。」說話間冰花兒落在秀挺的眉毛上,瞬間化作晶瑩水珠。她便招呼他低下頭,再度為他系好風帽,又用手指替他抹掉眉毛上的雪珠兒。

白馬踏著雪泥,跑過玉帶橋,轉了個彎就消失在漫天的白雪之中。

彼時風雪漸濃,冰花兒簌簌地落在貂衣的絨毛上。年節已過,大雪壓城,宮中的鰲山燈海都次第收拾了去,樓台失色,花柳摧折,太液無波,六合間唯有一個玲瓏剔透的水晶世界。

她又想起之前那個雪夜,他說並不愛雪,因為雪如囚室四壁皆白,終其一生也走不出去。她不是不明白的。

可是假如人世不過是囚室,這囚室也實在壯美,壯美得連怨憎悲苦都變得過於瑣碎卑微,被那支如椽大筆不由分說一抹而去。此時無月,無燈,無行人,天地間只餘下無窮無盡的細小的白,拋珠滾玉,揮揮洒洒,潤物無聲。這完璧似的純白,是如此華美而光明,連濃郁的夜色亦被取代,如有燭照煌煌,如有明月長河。前朝有詩曰「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無私玉萬家」,大抵就是這般模樣。這白雪明光雖脆弱,卻恆久,如千里江山永不夜的夢境。

她要竭力記住此情此景,待會兒他回來了,要一一說給他知道。

是夜乾清宮中並無宴飲,只有皇后領著幾位年長妃嬪陪著皇帝敘話。晚間眾人辭去,皇帝便留了淑妃侍寢。

咸陽宮眾人聞此消息,便歡歡喜喜關門睡覺。不料到了午夜,淑妃卻頂風冒雪回來了。眾人俱不敢問,唯有珠穠忍不住打探緣由。淑妃卸了大衫,正洗手凈面,一邊就有些不耐煩,只言:「是徵王入宮覲見,妃嬪自然是要迴避的。」

「這麼晚了還覲見?」珠穠訝然,「莫不是……」

寶秋立刻橫了她一眼,珠穠卻不服,依舊喃喃道:「上回皇上半夜裡傳喚徵王,結果鬧了個天翻地覆……」

雪白手巾猛然投回盆里,甩了珠穠一臉的水花兒。眾人俱不敢說話了。卻是桂玉稠早聽見這邊響動,忙忙地掀了帘子進來探看。

「天氣冷,捉不住手巾。」淑妃含笑道。

眾人皆鬆了一口氣,忙忙地收拾了殘局,全都退了下去,只留桂玉稠在閣中服侍。淑妃坐在妝鏡前,看她將金梁冠、七寶瓔珞圍髻、金鑲玉滿池嬌分心、蓬萊仙人掩鬢簪等一一拆下,又將挽起的髮髻拆散,細細篦過一遍,最後摘下一對金鑲寶珠梅花耳墜子。

淑妃生育之後傷了元氣,遇梳篦則落髮,漸有發薄不勝梳之態,她亦無可奈何。此時枯坐無聊,隨手拆著梳齒上纏繞的斷髮,又聽玉稠閑閑地說起三皇子晚間睡覺的情形,忽然冒出一句:「他是奉命出宮的,行動都在皇上眼裡,所以一回來就覲見——不是什麼大事,你們不必擔心。」

玉稠不由得一愣——淑妃鮮少主動談及此徵王。她思忖著要不要再問問,卻見淑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床頭,從格子深處摸出薄薄一卷書來,一頁一頁地翻著,神情恍惚不定。

那只是尋常一本仿宋人折枝花卉畫冊。玉稠以為淑妃又要賞畫兒,連忙移過燈燭,卻見冊子里原來夾著些散碎畫紙,正被她一張一張抽出來。

那是歷年司禮監印製的消寒圖,圖中梅花朵朵皆是白描勾成,未經點染。玉稠知道淑妃不喜消寒圖,是以這咸陽宮中從不張掛此物。她卻不知原來每年沒有用過的消寒圖,都被淑妃暗暗收了起來,共有七張之多。

「其實,嫁與殺父仇人,是有違倫常的吧……」

玉稠不知如何接話。

淑妃的聲音虛無縹緲,不知所云,好似她夢中自語,並不期待有人回應。她將七張消寒圖攏在一起,捲成紙筒,伸入燭火之中。畫紙霎時間變成了一蓬火苗。

「娘娘仔細燙了手!」玉稠低聲喚道。

她鬆開手,燃燒的紙卷落在磚地上,轉眼就燒盡了,只餘下幾許火星打著轉兒,空中浮動著淡薄的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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