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死生

宮中密使來時,已是更深露重,只說皇帝驟然病篤,急召徵王入乾清宮侍奉。

楊楝問密使索要中旨。來人摘下乾清宮的腰牌朝他晃了晃,催促道:「皇上生著病,哪裡有工夫寫字?只給奴婢們下了一道口諭。還請殿下速速起身,再耽擱下去就是抗旨了。」

「連中旨都沒有,」楊楝道,「我又怎麼算是抗旨了?」

那內官被他繞了進去,立時漲紅了臉,提高聲音道:「這時不肯走,耽擱了大事,將來皇上問罪下來,殿下怕是擔待不起。」

楊楝遂稱先回清馥殿更換衣裳,反問那內官是該穿補服還是罩甲,偏那內官又不耐道:「事情急切,殿下便裝入宮也不打緊。」

越是如此,楊楝越發狐疑不定,道:「公公可是糊塗了?無旨而入乾清宮已是權宜之計,倘若連衣裳也不換,更不是人臣所為。將來若有人問罪,我將如何自辯?」

那內官只得順著他的話,道:「殿下換個公服吧。」

等著程寧遣人去清馥殿拿衣服,一時各人都靜著想心思。楊楝細細打量來人,確是乾清宮見過的,約莫是李彥的心腹手下。這人生了一張團團白面,看著倒也溫厚,十月初的寒冷天氣,額頭上竟然細細一層汗珠子。

楊楝回顧左右,見徐未遲也在,遂輕笑道:「還不給公公打個手巾來?」徐未遲應聲而上,硬拽了那內官出去。

等那內官惶惶然擦了臉回來,見楊楝已換好了大衣服,正讓琴太微給他戴翼善冠。那內官正自舒了一口氣,卻聽楊楝似不經意地低聲向琴太微耳旁道:「清寧宮那邊……」

那內官登時白了臉色:「殿下,此事不可驚動清寧宮……」

楊楝詫道:「皇上病篤,你們竟敢瞞著太后,是何居心!」

那內官頓了一下,正色道:「聖心純孝,不敢以小恙驚動太后的休養。到了天明自然會有人去稟報。」

楊楝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了,卻慢慢坐迴圈椅中,盯著那內官,冷笑道:「無憑無據,我如何信你?」

內官還要反駁,又聽他道:「公公點了二十個人來,對吧?」

說起這個愈發氣惱,那內官自以為布置周詳,帶著人堵了清馥殿的前後門,只悄悄帶走徵王一個,不教走漏半點風聲。想不到楊楝深更半夜還躲在天籟閣中,島上的宮室道路卻不像清馥殿那般規整易守,又是來回取衣服拖延時間,他的布置怕是早被徵王手下的人摸清楚了,這會兒還不知誰堵著誰呢。惹了徵王事小,這差事要是辦砸了,皇帝那邊須是擔待不起。一時急得他又是一臉汗。

楊楝見他面色鬆動,忽然低聲道:「公公要是為難……不妨給我交個底?」

徐未遲等人立刻裹著乾清宮來的從人退了出去,程寧親自把住了門口,竟是嚴陣以待的架勢。那內官憋了良久,終是不由得苦笑:「殿下太過小心了,並不是什麼大事。明日是福王殿下之藩上路的日子,皇上許了送他出城,殿下應是知道的。今晚福王前來請安,又說起年來蒙徵王殿下看顧,臨行前還想再見殿下一面。皇上恐寒了福王的心,也一口應承了。就請殿下明日隨同聖駕一起出城,送一送福王,以全手足之誼。」

楊楝點頭:「原來是這樣,何不早說,我讓他們從速準備儀仗,天明之前一定出發,決不耽誤行程。」

那內官急忙又道:「殿下不用費這個心。」

楊楝頗玩味地看著他。

那內官硬著頭皮說了真話:「皇上吩咐過,恐西苑這邊倉促間難以準備齊全,請殿下直接使用乾清宮的儀仗就是,都是現成的。」

便是程寧這樣的忠厚長者,聽見此話,亦不免大驚失色。琴太微亦死死瞪著楊楝,只恨自己臉上沒長出「不要去」三個字來。

「公公言之差矣,」楊楝盯著道,「那是天子之禮,我豈能僭越。」

「這是萬歲爺爺親口吩咐下的,殿下不必過慮。」那內官咽了口唾沫,壓低聲音快速道,「奴婢懇請殿下為君父分憂。」

「我要是不去呢?」他低聲問。

那內官盯了他一眼,並沒有回答——既然話都說開了,他反倒鎮定了些,只看徵王自己怎麼辦。

「好吧……」他輕聲說著,似乎又是在嘲笑自己,「為君父分憂,自不能辭。」

琴太微眼看著他起身,忍不住喚了一聲,及至「小心」兩個字到了嘴邊,卻又覺得既不敢說,也不必說。楊楝在門口站住,回頭看看她,忽然說:「明天是寒衣節,我本想去朝天宮為父母燒香的,東西都備下了——那就你替我去吧。文夫人若走得動路,你就帶著她一道去。」

她一時未及細想這話的意思,只是木然應下,又見他朝自己走了幾步,伸手探入她領邊:「你的珠子呢?」

「沒有戴。」

「記得戴著。」他眼中難掩不忍之意,手指在她腮邊輕輕划了一下,冰涼似鐵。

楊楝跟那內官去後,府中自是人人無眠。聖旨來得實在蹊蹺,不免教人猜測皇帝帶楊楝出城,還不肯教外人知道,究竟是何用意。好在乾清宮的人唯恐走漏風聲,不敢太過擾動內苑,及至天色將明便悄悄地撤了去。琴太微立刻教徐未遲去找鄭半山報信,自家尋出了那枚大珠子,看來看去神魂不定。程寧這邊備好了車馬禮儀,只等送她出宮去翠微山,連文夫人亦忍著未愈的傷痛勉強起身,扶了侍兒出門來。

琴太微只道徐未遲還沒回來,執意要再等一等信兒。程寧苦笑著低聲道:「殿下此去凶多吉少,這是讓你們借著燒香,去朝天宮避一避風頭。」

琴太微奇道:「去朝天宮就能躲得掉嗎?我們是殿下的人,他若有事,我們躲到哪裡去也會被抓回來的。若只是為了躲一躲,我看竟不用去朝天宮了,萬一有什麼事情,留在宮中還能隨機應變。」

文夫人卻不以為然:「真有什麼事情,你又能如何隨機應變?朝天宮是先帝的修行道場,任他哪一路人都不敢太過滋擾的,去那裡總是清凈些。何況殿下都吩咐下了。」

琴太微見她毫無留戀之意,遂道:「勞煩姐姐先去朝天宮,我再等等消息。」

文夫人略一點頭,便登車絕塵而去。

好在徐未遲倒也沒有去得太久,見了琴太微卻是一臉沮喪:「鄭先生昨晚就被太后請去診脈,現在還沒回來。我又去找乾爹,偏生他今日當值一步也出不來。」

「田公公可有什麼主意?」琴太微急問。

「乾爹也猜不準殿下怎麼想的。」徐未遲說,「只說殿下既然替琴娘子安排好了,娘子照做就是。旁的事情他去想辦法。」

琴太微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昨夜楊楝分明說過「真有那麼一天我會替你安排好」,頓時毛骨悚然。她摸了摸袖中的珍珠,不覺看了何諄諄一眼,問道:「去找你姨婆,請她立刻出城去找人,可辦得到?」

何諄諄一時不解,倒是徐未遲立刻明白了,介面道:「娘子提醒得很是。只是要去找小陸將軍還得儘快,若真要出大亂子,一會兒城門就封上了,誰也出不去。」

琴太微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小陸將軍——」

徐未遲跺腳道:「殿下早就知道了啊!」

琴太微窒了一下,登時滿面通紅。又想起楊楝走時偏偏問她珠子在哪裡,心中更是篤定。此時也不再細問,立刻拽出袖中的明珠,塞進徐未遲手中:「拿著這個,去找陸家哥哥,教他……教他定要……」

她一時急切,話也說不清了。徐未遲點著頭收了珠子:「教他去救殿下。」

琴太微連連點頭,沖著徐未遲跑開的背影大聲道:「追上文夫人的車,跟著他們出去!」

主僕二人在空蕩蕩的清馥殿門口呆立許久,不覺已是日上三竿。刺目的秋陽打在臉孔上卻無一絲暖意,中衣早被冷汗濕透了,滲得一身骨頭都是冰冰涼的。想必這時候,送行的御駕已從午門出發,浩浩蕩蕩直往永定門外。西苑偏在一隅,聽不到半點消息,彷彿皇城內外一切如常,毫無異兆,誰也猜不出、料不到下一個時辰會發生什麼事情。

何諄諄猶自惴惴:「娘子,殿下要是回不來,怎麼辦?」

琴太微顫聲道:「殿下回來之前,不許再提這個話。」

這一日巳時傳來了南海子兵變的消息。御駕親送福王出城,不知和哪路人馬打了起來,一時兵戈橫走,九門緊閉,城內眾說紛紜。

一開始便有人刻意散布消息,說是徵王楊楝勾結福王謀反,意欲逼宮奪位,幸有錦衣衛誓死護主,城外正在混戰。不久眾人便得知,駐在南海子的徐家軍亦捲入其中。

雖然情況未明,城中官民都不免浮想聯翩,徐安照一向支持福王楊樗。這回皇帝廢了賢妃,貶了福王,明著也打了忠靖府的臉。年來皇帝屢屢打壓徐黨,徐黨已經沒有多少後退的餘地,徐安照一向大膽,趕在福王離京之前,謀殺了皇帝,扶植福王上位,這也是他最後的辦法。至於徵王為何捲入其中,則各有猜測,有人指徵王自是徐家女婿,附和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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