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千秋

為了楊楝這番未說出口的計較,琴太微一宿未眠,次日對鏡梳妝,只見眼圈兒都熬得通紅。她主意既定,索性不再問楊楝,吃過點心便徑直往咸陽宮去了。

謝迤邐固是不大樂意見她,卻也按捺不住好奇心。盤桓了小半個時辰,琴太微總算跪在了數月不曾謀面的表姐跟前兒。因為三哥兒體弱,皇后特加恩准,令咸陽宮破例早早地生起了爐子。此刻一室暖香氤氳,烘得她雲里霧裡地發矇,連舌頭也不聽使喚了。倒是謝迤邐聽她期期艾艾說出了幾個字,立刻就明白了。

琴太微見表姐沉吟不語,只道事情是辦砸了。謝迤邐的心思卻不知飛向了哪裡,半晌才幽幽道:「這樁事情……除了我,你還和誰說過?」

琴太微不意她有此一問,立刻道:「不曾與旁人說起,連徵王殿下亦不曾對他說過。」

謝迤邐微不可聞地冷笑了一聲。

琴太微窒了一下,不得不勉強找補道:「便是說了,他也不信的。那個陷害奴婢的宮人出自清寧宮,又是賢妃的人,我原不敢聲張,只是……只是……」既不敢聲張,又來求淑妃作甚?只是了半天只是不出來,只得道:「求表姐能為我辯明清白……」

謝迤邐偏是有心要刁難她:「你入宮這些時日,還是頭一遭這樣開口求我,你這是……」她忽然低聲道,「……哪裡來的膽子?」

琴太微大吃一驚,驀然抬頭,卻見謝迤邐嘴唇緊抿,目色冷然,竟不知是何意味。

「你去和皇后娘娘說吧。你原是她的人,這事情也該由她來替你伸張。」

言畢不由分說,竟振振袖子起身入里去了。到了這時,琴太微隱隱悟出自己錯了。楊楝示意她將事情說與謝迤邐知曉,約莫是算定謝迤邐為了三皇子的緣故必定肯幫這個忙,卻不曾想謝迤邐端起了架子。其實,直接去和皇后說只怕還容易些。然而挨到這步田地,她反倒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一時手足無措,汗如漿出,昏昏然不知等了多久,終究無人搭理她,只得提了裙子訕訕站起。正欲告退,卻聽見珠簾嘩啦啦一響,表姐綳著一張精心修飾過的粉臉兒,款款而出:「隨我去坤寧宮。」

軟轎落在坤寧宮,門前鑾駕葳蕤,琴太微才明白謝迤邐為何忽然起意要與她同來。原來這一日偏逢初一,皇帝照例在坤寧宮用午膳,飯後並未如平時一般即刻起身,仍舊坐著與徐皇后議事。見淑妃姐妹相攜而來,帝後二人各自納罕,只挨了一會兒便宣見。皇帝並不則聲,只教皇后詳問事由,卻遠遠地瞧著琴太微一襲素衣,跪在廣袖大衫的淑妃身後,身形分外嬌小可憐。

起先琴太微還一味恐懼,不想謝迤邐全替她說了,從端午節在清寧宮中的陌生宮人,說到如何在先蠶壇「偶遇」那個被貶的宮人,如何使人探聽那宮人來歷,連她自己不曾向淑妃說清楚的,淑妃都一一文飾得天衣無縫。她只消配合著抹抹眼淚點點頭便是。先時那般事不關己冷如冰雪的淑妃,此時樁樁件件數落來,又是感嘆表妹懵懂無知,又是斥責奸人用心,說到傷心處,彷彿那不白之冤竟不是琴太微所受,倒是她自己的切膚之痛,好不令人動容。

聽見這樣結果,皇后亦似不甚意外,即刻遣人去先蠶壇去拿那個傳話宮人。不一時卻聽見回話,說那宮人上月里驟發急症歿了。皇后遂拿眼睛看皇帝,皇帝皺眉道:「既然原是賢妃宮裡的人,教賢妃過來說話!」

皇后忙道:「臣妾想……是否將此事回過母后才好?」

「母后?母后也不會護著她的!」皇帝驟然起身,抖著袖子踱了幾步,恨恨道,「妃嬪不思好生教養皇子,居然動這些齷齪心思!阿楝是我家長孫,朕的親侄兒!她一個端茶倒水的賤婢,也敢算計了來!她置朕的顏面於何顧!母后一向寬待她母子,她又置母后的顏面於何顧!」

「是臣妾未能管理好後宮。」皇后亦伏拜請罪。

皇帝沒有接她的話。他愈回味愈覺得可怕,賢妃為了讓楊樗有機會與徐氏聯姻,設計向楊楝潑污——這倒也罷了,她選擇的誘餌竟是身份微妙的琴太微,是謝紫台的女兒。聯想到中秋節那一出好戲,皇帝感到不寒而慄——賢妃到底知道自己年輕時多少秘密?十餘年王府而深宮的歷練,這個唯唯諾諾的淳樸丫頭皮囊未變,莫非骨子裡已經換了一個心機深沉的蛇蠍女人?

因為事涉隱秘,這樁公案必須儘快解決。皇帝稱頭痛病犯,只教皇后審問。賢妃雖然口口喊冤,無奈人證確鑿。琴太微雖然嚇得戰戰兢兢,滿面緋紅,卻一絲一毫鬆口的餘地都沒有,連一併帶來做證的小宮女諄諄也沒有任何破綻。

「陛下!」賢妃急了,「徐家早有將徐三小姐嫁給二哥兒的意圖,徐安照和我哥哥說了不止一次!陛下請想想,這水到渠成的事,臣妾多此一舉去陷害徵王?」

「早就有?」皇后輕輕道,眼光掠到皇帝果然變了臉色。

賢妃卻還不明白,猶自指著琴太微啰啰唆唆道:「焉知不是徵王指使了這丫頭前來誣告臣妾,陷害二哥兒?」

「休要胡說,」皇后道,「阿楝自己不喜歡徐小姐,陷害二哥兒於他有何好處?」

「怎麼沒有好處?」賢妃已經氣急攻心,口不擇言,「陛下您一共只有三個兒子,都壞了事就輪到他做太子了!陛下您為何寧可相信侄兒的話,也容不下您的親生骨肉?」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賢妃自覺說到了點子上,立刻火上澆油:「對的,還有淑妃!此事與她有何相關,她卻來摻和一腳!是淑妃也等著二哥兒出事吧?她和徵王就是一條心的!」

謝迤邐立刻長跪伏拜,卻是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唯有泣不成聲。琴太微亦哭道:「是我自己要告狀的,不幹姐姐的事。要是姐姐為了我而被責罰,我情願以死贖罪……」

眼見眾人哭作一團,皇帝氣得一語不發。皇后連忙親手奉上茶水,心中卻冷笑:皇帝最恨是有人戳他痛楚,偏偏賢妃跟了他這些年還沒有悟出門道來。

「把她給我拖下去,掌嘴五十。」皇帝終於喘過氣來。

內官們把賢妃架了出去。

「琴娘子,」皇帝忽然問,「阿楝是真的不知道嗎?」

「殿下不知道。」她輕聲說。

「你抬起頭來,再說一遍。」

此刻她無比慶幸自己哭花了臉,兩隻眼睛盛滿了盈盈淚水,如此看去皇帝那張蒼白的臉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狀,辨不清是何神情,而她自己的眼神,大約也被淚水掩蓋了。「我是瞞著殿下偷偷出來找姐姐的,他什麼都不知道。」

這樁公案了結得極快,賢妃杜鴻波被廢為庶人。皇帝的原意是將其打入浣衣局服役,皇后苦苦求情之下改為遷入冷宮終身不得出門。福王妃徵選之事亦不了了之,皇帝命禮部十日之內安排妥當,遣送福王就藩。一時清流叫好,徐黨諸公則不免腹誹,但天意難回,連徐安照似乎也放棄了。

中秋節一場變故,懵懂如楊樗亦感到山雨欲來、惴惴不安。然則在他的設想中,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就是娶不到徐安沅,直到賢妃驟然被廢,身邊服侍人等盡皆替換為皇后心腹,再也沒有一個宮人太監給他好臉色看,他才明白事情有多麼嚴重。

他頭一個反應是去找太后求情。好不容易夠到清寧宮,卻被內侍們攔在了門口,稱「宮中有事,太后不見任何人」。楊樗只道是小鬼難纏,等了許久,才等到張純出來說話:「杜庶人做局害人,竟算計到了清寧宮裡。老娘娘至今未曾發作,已是看著二哥兒的面子了。我勸二哥兒也安分些,不要再給老娘娘添堵,平平安安去綿州,就是二哥兒的孝心了。」

徐太后既已棄子,宮外又沒有任何消息傳進來,十五歲的憨厚少年在十天之內由天而地,徹底絕望。臨走之前,他在乾清宮門口跪了整整一晚,淚水打濕了玉階,所求不過是再見生母最後一面,哭到最後連周錄也看不下去了。皇帝終於許他進殿,隔著帘子說了幾句教誨的話。

「你也是我的親生骨肉,豈有不疼惜的。」皇帝道,「你生性淳樸似你母親年輕時,在這個位置上待久了,未免被人利用、遭人暗算。不如叫你遠遠躲開了去。」

「兒子捨不得爹爹和祖母。」楊樗哭道,「綿州山高水遠,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今生見不到了。」

皇帝亦覺傷感:「走的那天,爹爹送送你。送你到永定門。」

歷來皇子出藩,皇帝最多只是親送出宮,不得寵的皇子也有送都不送的。送到城下乃是國朝未有之禮遇,楊樗被這番殊榮驚得呆住了。

「爹爹對你不住。」皇帝嘆息道。

清寧宮倒是真的出了事,宮中亂作一團。不是因為杜氏母子,卻是因為林絹絹用一支簪子了結了自己的性命。徐太后不是不曾防著她自戕,誰知防不勝防。太后令張純上上下下嚴查一番,是何人將兇器交給了林氏,查來查去,處置了幾個小內官也就不了了之。

消息傳到清馥殿,楊楝只說自家的姬妾給祖母添了麻煩,甚是惶恐,原該讓她直接死在家裡的。傳話的內官不敢不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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