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絹絹

甫回皇城,楊楝即刻入宮向皇帝復命,其餘眾人各自散去。皇帝因哀傷過度,病情又有起伏,算來自中秋那晚病倒之後,竟還未能下過床。楊楝在乾清宮的值房裡候到掌燈時分,終於等到皇帝召見。回奏完畢,皇帝沒有力氣多說話,卻是特意賞了他一條玉帶,又留他用些點心。如此盤桓一番,楊楝回到清馥殿時已是掌燈時分。剛剛換下朝服,就看見文夫人和程寧一前一後地進來了。文粲然面如凝霜,連聲叩罪,只道自己未曾照顧好林夫人。楊楝方知,他不過走了這兩日,林絹絹便險些滑了胎。

「這兩日並無閑雜人等往來。服侍的幾個宮人都已拘了起來問過了,又著人將她的屋子搜了一遍,發現了這個。」

楊楝接過她呈上的匣子,裡面一匣青灰藥粉,壓成綠豆糕大小的一方,用耳挖子剔去了一個角。他啪的一聲扣上盒蓋。「如今怎樣?」

「妾請了一位醫婆過來瞧,下了幾服藥,胎兒暫時保住了。」文夫人道。

「請的哪個醫婆?」他忽問。

文夫人忙道:「妾一時沒有主意,只聽說太醫成令海的母親章氏最擅千金科,遂著人請了來。」

楊楝點點頭:「你辛苦了。」

文夫人等了一會兒,見他並不說要如何處理,只得問安退下。楊楝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弄得心亂如麻,坐在圈椅里兀自生了一回悶氣,想了半天終於起身,獨自一人悄悄往林絹絹房裡去了。

林絹絹早已躺下,聽得門閂響動,立刻啟帳探看。待看清來人是誰,不覺雙目爍爍,即刻披衣下床。楊楝立在槅扇邊,看她側身立在微黃的燈影里,抬著一雙雪白的胳膊整理鬆散的髮髻,半天沒有要過來迎他的意思。他不覺冷哼了一聲,將匣子拋入床中:「既不想要孩子,何不將這一匣子葯盡數吃了?」

林絹絹的唇角緩緩勾起,道:「殿下為何會這樣想?這孩子可是我的護身符,若不是他,為著琴娘子的事,殿下也早就把我打死了,哪能容我到這時節呀。」

精巧的剔紅小圓盒在美人玉雪似的手指間中摩挲滑動,宛如白蛇吐出的一枚靈丹,只這靈丹卻是要人性命的。楊楝問道:「葯是誰給你的?」

「殿下全都知道,還問什麼?」她淡淡道。

「我知道。徐安照必定也知道。」

她臉色一白,似乎有話要衝口而出,然而終究是忍住了。「殿下一向疑我清白,我亦無法自辯。就是將心剖出來,殿下也是不信的。」

他早已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卻問:「……太后知道嗎?」

林絹絹不覺愕然,搖頭道:「殿下想到哪裡去了?」

這麼說,不是太后給的葯,他稍稍鬆了一口氣,心中的憤懣卻也沒有減輕半分:「這次的事情,你怎麼說?」

「有人逼迫我,只得做場戲給他們看。」她盯著他的眼睛,認真道,「殿下信也罷、不信也罷,這個孩子雖是我的護身符,可也是一道催命符呢。」

「這裡戒備森嚴,什麼人能逼迫你?」他緩緩道,「你若有家人父母在外,我也可以著人保護起來。你究竟怕什麼?」

「妾萍水無根,沒有家人父母,林待詔也不是我的父親——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她嘆了一聲,側身去撥燈芯子。燈前的銅屏上原來繪著「雙燕穿柳林」,久無人擦拭,被油煙熏染得烏黑,那燕兒俱隱沒在濃雲陰雨之中。他等了一會兒,知她不肯多說。遂輕嘆了一聲,道:「好好地將這孩子生下來,你仍舊是林夫人,我不會虧待你。」

燈火跳了一下,她的肩膀亦抖了抖,似是冷笑著不相信。他又補充道:「別再做這樣的險事,此葯極烈,再服用一回,只怕連你性命都沒了。」

「多謝殿下關心。」她低聲應著,菲薄的眼皮如芙蓉花瓣般透著輕紅,不知是蓄淚還是殘留的胭脂痕迹。雖是病中,她沉在燈影里的半邊側臉仍舊美得觸目,彷彿手指輕彈一下就會如落花輕雲一般支離飛散。

不,她不會的——他定了定神,抬腳便走,她亦沒有像從前一樣開口留他。房室中藥氣脂香混淆,一直走到外面,他才覺得胸中鬱結略鬆了松,不由得靜立著出了一會兒神。忽見文粲然帶著兩個提燈小婢站在對面廊下張望,便招手叫她跟過來。文粲然見他又是獨自一人,遂遣開宮人,親自打著燈籠過來引路。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兒,他才開口問道:「你不是說,以前服侍她的那幾個人早就換掉了嗎?究竟哪裡出了差錯?」

「妾實不知,昨日一切如常……」文粲然自知用人失察,不覺赧顏,垂首沉思一回,忽想起來:「唯有清寧宮那邊賞了一碟子重陽糕過來。不過,服侍她的人仔細檢查過,就是甜食房做的那種花糕,宮裡人人都吃過。」

「是太后賞賜的嗎?」他忽問。

「是……太后老娘娘說,林夫人懷胎辛苦,特意給個恩典。」文粲然澀然道。

昨日已是九月初十,重陽節過後一天。因大長公主新喪,皇帝又抱病在榻,今年重陽節一切從簡。各宮不過是供菊分糕,虛應個故事而已。九月初清寧宮已送來應節的賞例,節後忽又來了一碟子糕單賞某人。他想起林絹絹「催命符」一說,不由得背脊上一陣冰涼。

「林夫人早起噁心,那糕收在櫥里一直還沒吃呢。」文粲然見他面色陰冷,小心翼翼道,「妾著人去把那一碟糕取出來,殿下再看看?」

那確實只是一碟尋常的白糕,放得涼透了像一塊石頭,與每年清寧宮賞賜的重陽糕並無半點不同。楊楝瞥了一眼,忽道:「這糕是誰送來的?給林絹絹之前,你是否過目了?」

文粲然嚇了一跳:「是張公公手下的人送來的。我仔細看過,還掰了一小塊讓貓兒吃了,覺得沒問題才送給林夫人的。」

「沒問題……你不覺得這重陽糕少了些什麼嗎?」

文粲然懵懂地搖頭。

他冷笑道:「沒有石榴子。」

宮中重陽花糕以各色果品點綴其上,海棠、梅子、銀杏、胡桃等自不必說,應節的石榴子總是少不了,取多子多福之意。但這碟重陽糕上,偏生是沒有。也不知是太后吩咐人這麼做的,還是有人把花糕上原有的石榴子偷偷拿掉。時隔兩日,已經完全看不出來。

皇帝抱病不起,太后亦稱心憂聖體,閉門禮佛,於是中秋公案的裁奪便落在了皇后身上。既然樁樁件件都指向福王母子,皇后遂擬將賢妃降為賢嬪,著其閉於冷宮思過,相關諸人或貶或殺,並不留一分情面,連幾個唱南曲的女子亦被罰沒為奴,扔進浣衣局服役。但福王的處置,則還需皇帝本人定奪。

皇后將情形陳說一番,等著皇帝開口。皇帝小口啜完一盞烏黑的葯汁兒,又沉思許久,方道:「讓二哥兒搬到十王府暫住著吧,納妃之事暫緩——你家要不想嫁女,就麻煩你再給二哥兒挑一個人吧。」

其實就算沒有出事,福王也是要搬離大內的。皇后覺得應該即刻遣楊樗出京就藩,聽見皇帝如是說,固是覺得失望。待要再分辯幾句,皇帝已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立刻就有人上來抽去靠墊,扶著他的頭小心放到枕上。

「這水晶枕豈不硌得慌?」皇后道,「既病著,換個軟和的枕頭吧。」

「回娘娘的話,」那人輕聲細語道,「皇上說了,這個枕頭睡著最好。」

定睛看時,卻是選侍桂氏。皇后依稀記得桂玉稠在淑妃身邊當差時,甚是恭謹精細的一個人兒,容貌並不出挑,這才服侍了皇帝小半年,竟出落得如春陽照水般一派溫婉模樣。

皇后又說起徐安沅,她如今架在半空進退不得,也不敢再到宮裡來了。皇帝連連冷笑:「倒是我對不住岳父和你兄弟,沒有一個合適的兒子,可以讓徐家嫡女做皇后的。」

皇后怫然變色:「陛下此話,讓臣妾如何自處?」

皇帝譏諷道:「若三小姐願嫁長哥兒,我明日便立長哥為太子。有了這樣得力的外戚,御座必定坐得穩穩的。長哥兒聰明不聰明,又有什麼要緊!」

皇后氣得雙手發抖,冷笑道:「陛下有此意,臣妾喜不自勝。怕只怕陛下的立儲詔書還沒出乾清宮,朝中就要鬧翻了天。」

皇帝呵呵一笑:「你是在激我?」

「豈敢,臣妾的兒子,只有臣妾自己疼愛,臣妾只盼他平安順遂而已。」皇后道,「陛下既然如此看重我們徐家的女孩兒,不是還有三哥兒嗎?安沅這一輩的女孩子是沒有了,可是安照的夫人有一個嫡女才剛兩歲,正可以給三哥兒留著。雖說差著一輩——又不是沒有先例!」

啪嗒一聲,皇帝的葯碗在地上跌得粉碎。徐皇后輕盈一閃,一點兒葯汁子也沒濺上。

桂玉稠過來拾瓷片時,皇后還不忘念了一句:「淑妃生育三哥兒,甚是勞苦,皇上也要雨露均勻些。莫要有了新人,寒了舊人心。」

回到坤寧宮,除去大衫鳳冠,更衣凈面熏香,一番休整。徐皇后只留了唐清秋為她梳頭,又教用些力氣按摩穴位,除一除這一日積下的悶熱與病氣。「我是老了,」皇后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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