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流火

不覺已是金風徐來,碧天如洗,木葉瑟瑟,菡萏香銷。在琴太微眼中看來,七夕之後的這一個多月顯得分外地漫長難挨。謝遠遙出嫁後,她眼巴巴地盼著回熙寧公主府探望外祖母。盼來盼去,只盼得了謝家的回絕。自她入宮之後,如此情形反覆幾回,終於是漸漸冷了心,心知自己只怕再也別想踏入謝家半步。正在傷心不已,忽然得到了謝遠遙的消息。有個醫婆帶著手帕戒指過來,說是小謝夫人不日將入宮拜見淑妃,教琴太微候在咸陽宮門口,屆時一起去求淑妃,只要淑妃點了頭,小謝夫人就直接帶她出宮去。

琴太微心想未必是什麼穩妥法子,漫說淑妃並不能做這個主,就算能只怕她也是不肯的,弄個不好還要累得謝遠遙難堪。然而那個傳話的醫婆也說,京中盛傳大長公主時日不多,言語中頗有攛掇之意。琴太微一時沒了計較,遂向那位醫婆請教當如何行事。

「敢問娘子,行動是否自由,可出得這王府?」張氏探問道。

想起楊楝最近那副冷冷淡淡的樣子,怕是求他也得不到允許,琴太微遂搖了搖頭。

張氏似是極可惜地嘆了一聲,道:「哪怕抽個半天時間出來呢?」

琴太微忽然想到,自己每天在太液池、蓬萊山之間遊逛,卻是沒有人攔著的。若能瞞了人眼目,只說去游山了,悄悄溜去咸陽宮一趟,未必會被發覺。想到這裡,遂吞吞吐吐地與張氏說了。張氏倒也爽快,立刻應了下來,只說出去後即刻與小謝夫人通信兒,一俟安排妥當就過來接她,還說只消裝作自己的隨身小童,藏在馬車裡一起入宮便是了。

「這麼簡單嗎?」琴太微驚道。

「宮中我是走熟了的,不會有人盤查。」張氏拍著胸脯道,「何況娘子你本就是宮裡人,又是去看你表姐,可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兒。只要瞞過了徵王這邊就行。」

「怎可能瞞得住,」琴太微疑惑道,「倘若真能跟謝夫人出宮,一趟來回也得一天工夫吧?」

張氏看了看那張漲得粉紅的小臉,嘴邊扯出一個心領神會的微笑:「滿破三個時辰,難道也遮不過去?就算被發現,你是從咸陽宮走的,徵王還能跟淑妃娘娘去鬧去?」

只要楊楝不發覺,虛白室這邊的宮女內官們都會替她遮掩。而楊楝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他應該不會發現的。就算惹他生了氣,只要能見到外祖母,那也是值得的。想到此處,琴太微便點了點頭。

張醫婆果然手段麻利。到了八月十二日,一駕青布小車便停在了玉河橋的那頭。琴太微換上一身青綠襖裙,梳了個雙鬟,趁人不備溜進了車裡躲著。不一會兒張醫婆便從林夫人的屋子裡出來了,一上車便催著快走,一溜煙兒把徵王府甩在了後面。

馬車在皇城的大道上沖得極快,揚起陣陣塵煙。小車廂顛簸得厲害,琴太微忍不住往窗外看出,忽然發現小車並未馳往大內方向,卻是一徑向西奔去。她大驚失色,猛然抓住了張氏手臂:「你這是做什麼!」

「繞個道,小謝夫人從西華門進來。」張氏含糊道。

「你胡說,自來沒有從西華門入宮覲見的!」琴太微喝道,「快放我下車!」

張氏滿面蒼白,一句話都說不出。車夫自是不搭理琴太微的呼喝,她待要跳車,無奈車馳極快,片刻過了羊房夾道、豹房,眼看著西安門就在前面了,忽然斜拉里橫出幾騎人馬。車輪頓時剎住,兩人幾乎齊齊從轎廂里滾了出來。

「作死——」張氏剛罵了半句,舌頭就打了結。

來人是程寧。他跳下馬,冷著一張臉,更不和張氏多話,拽著琴太微的袖子從車裡橫拖了出來。

楊楝這天起得很晚,此時還在用早膳。聽完了程寧的回話,他連眼皮子也沒有抬,懶懶道:「那就先剝了衣裳,打二十杖再說。」

程寧嚇了一跳,偷眼看見他臉上神色淡然,心知此時不可說情,猶豫了一會兒才問:「在哪裡打?」

楊楝冷冷一笑,指了指窗外的院子。

琴太微自被程寧捉回,心中七上八下地儘是掂量著楊楝會如何收拾她,此時聽清了他的話,心中一塊石頭終歸落了地。她仰起頭看了看楊楝端然不動的身影,又看了看院中一地白雪沙礫似的陽光。程寧一個勁兒遞眼色教她求饒,她只是一言不發便走了出去。

倒是程寧終覺不妥,並沒有傳司刑的內官,只喚了兩個內院的粗使僕婦提了藤仗過來,又將院中閑雜人等都驅逐得乾乾淨淨,才將條凳指給了琴太微。

琴太微輕聲謝了他,便低頭解衣。

「娘子只需除了外裳便可。」程寧好心道,又叮囑了兩個僕婦「下手仔細」,自家才遠遠地退到廊下站著看。

她脫下短襖,把馬面裙拋在地上,十分利索地爬上條凳。一股涼風鑽入白棉中衣,令她打了個寒戰。菱窗半支起,宛如半睜半闔的一隻冷眼。她想起一年前在浣衣局和人頂撞,吃了結結實實的二十杖,幾乎就把命送掉了。假如那時死了,也沒有什麼不好,何必再受這一年的零碎折磨。

「殿下在窗戶里看著呢,」她冷笑著對行杖的僕婦說,「兩位嬤嬤要是手下留情,會惹他生氣的。」

兩個僕婦面面相覷,一時也沒了主意,心知徵王不好惹,顧不得程寧的交代,竟下了狠手往死里打。

第一杖剛下,琴太微就幾乎痛昏了過去,她心知有人瞧著,決計不肯呼痛出聲,只覺得自己變成了戳破了皮的包子,內中血肉臟腑像湯水一樣四處飛濺。偏生那兩個僕婦都是生手,動作十分遲緩,毫無節律,她原只求快快了斷,此時既怕她們的藤條不落下,又怕她們的藤條再落下,正在不能忍時忽又重重來了一下。一時柔腸百轉,冷汗如漿水般涔涔而下,頃刻間濕透了中衣,和著血流融成一片,滴滴答答地落在塵埃里,又沿著地磚的縫隙一徑流到前面來。她盯著自己的血在地磚上交錯成圖,心中忽然湧出一股強烈的恨意,腦中反反覆復只有一句話:「我就死在這裡算了,我就死在這裡算了……」

那行刑的僕婦見琴太微起初還掙扎了兩下,後來就趴在條凳上不動彈了,不覺也有些慌亂起來,舉著藤杖不敢落下來,眼睛只朝楊楝那邊張望,深黝黝的窗洞里一片闃寂。

「妹妹!」

忽然一聲尖厲的哭叫,卻是林絹絹不知從哪兒沖了過來,三兩下奪過了藤條擲在地上,又連忙脫下自己的披風蓋在琴太微身上,摟著她的肩膀不住地喊妹妹。

楊楝終於從房中踱了出來。林絹絹立刻撲到他腳下,哀求他饒過了琴太微。

「已是饒了她了。」楊楝正色道,「身為宮婢,竟然勾結外人私自出逃,原該當場杖殺的,我只教人打她二十下,這還要怎麼饒了去?」

「二十杖雖不多,可是妹妹一向單柔,只怕她受不住。萬一有個不測,也是辜負了殿下的寬仁之心。」林絹絹道。

「看不出你竟如此多情。」楊楝冷笑道。

林絹絹一張唇紅齒白的粉面被淚水浸透,如同揉碎了的海棠花,她仰著臉哽咽道:「妾為琴妹妹求情,亦是為自己求情。」

「你又有什麼錯?」楊楝饒有興味地問道。

「那個……那個天殺的醫婆,是妾找來的。」林絹絹咬牙道,「誰知她狗膽包了天,竟敢拐帶宮人。是妾識人不明,引賊入室,請從妾責罰起。」

「你倒是認得塊。」楊楝袖著手冷笑了一下,「原來那醫婆是走了你的門路才進到宮裡來的。上次那個歐陽氏犯事,我已說過,外頭這些三姑六婆是亂家之源,從此概不可入門,原來你並沒有聽見?」

林絹絹細細體會著,這竟是新賬舊賬裹在一起算了。

楊楝道:「還是說,這個張氏原是你知根知底,特別信得過的人,你才敢放她進來?」

攜槍帶棒一席話,聽得眾人心驚肉跳。不料黑雲壓城山雨欲來,林絹絹居然還沉得住氣,只聽她緩緩分辯道:「妾就是連日來身上不爽快,又怕是自己多疑驚擾了旁人,不敢問,隨便找個醫婆先瞧瞧,誰知……誰知……」她柔聲道,「竟是真的有了。」

「你說什麼?」楊楝驚得幾乎倒退一步。

「兩個月了……」林絹絹垂著眼帘道,「妾怕羞……想等著穩了胎,再告訴殿下,誰知鬧出這個事情……都是妾一時糊塗。」

聽見了這話,僕婦們忙斂了裙角準備賀喜討賞,卻覺著氣氛有些不對,半躬著身子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林絹絹的話語在淡淡血腥的空氣中逐漸低沉消弭,回應她的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琴太微忍不住側過頭偷看楊楝,他臉上竟隱隱浮出一線哀戚蒼涼之色,而林絹絹垂著頭亦是臉色煞白。這是什麼時候?她想她一定是疼得眼花繚亂了。一滴汗珠沿著下巴滑落,打在磚地上激起了小小一片溫熱的血霧,刺得她眼角清酸。她掙扎著抬手揉了揉眼,不提防從條凳上滾了下來,疼得錐心刺骨,倒抽了一口涼氣。

「你是說真的。」楊楝似回過神,終於笑了起來,「竟敢瞞我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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