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七夕

七月初的帝京,天氣愈發燥熱。過了晌午,人人都躲在家中乘涼,巷陌街衢間便不大有人。槐樹,遠處似聞得輕雷隱隱。

錦衣衛的服色過於惹眼,高芝庭換了一件輕簡的細葛道袍,扣上一頂方笠便出了門,騎馬繞過半個皇城,在鼓樓邊的一家老字號酒樓門前停下。早有相熟的堂倌兒上來接著,一面喚著高千戶,一面麻利兒地將他引到樓上僻靜的雅座里。客人已經先他一步到了,正立在窗下貪看帝京風景。兩人拱手見禮,分賓主坐下,高芝庭三下五除二吩咐了點心酒水,便命堂倌兒放下帘子,半隻蒼蠅都不許放進來打擾。

那青年黝黑沉黯,唇角眉間隱隱有風霜之色,一雙眼睛卻靈秀無匹,帶著些湖水似的清透,教人一時看不出他的年紀來。高芝庭一邊咕嘟咕嘟喝著涼茶,一邊悄悄掂量對方,嘴上卻寒暄說:「小陸將軍這是有十多年沒回來了吧,覺得帝京景物比舊時如何?」

聽了這話,陸文瑾從容道:「高大人有所不知,當年我在帝京只停留了半天,就往北邊去了,哪裡還記得什麼舊時景物呢?這趟奉旨調任入京,才領略到皇都氣象,教我這邊塞野民大開眼界。」

高芝庭呵呵地笑了幾聲:「小陸將軍何時上任?」

「剛回來,有幾天假。」陸文瑾道,「上峰交代七月十五日之前去神機營報道。」

高芝庭笑著替他斟上酒:「如此說來,小陸將軍的逍遙日子可不算多了。說了半天,竟忘了先敬你一杯,小陸將軍多年疆場殺敵、勞苦功高,高某敬服得緊。」

陸文瑾亦含笑回敬了一杯。到了京營,可沒有那麼容易出來會見官員了。若非高芝庭本身就是錦衣衛的不大不小一個官兒,像陸文瑾這樣的剛剛從邊塞回來的武將,豈有不被盯梢的。高芝庭一邊勸酒,一邊向他討教了一些北地的風土人情,又道:「這次換防,陸老公爺把將軍轉薦到了神機營。人人都知道陸家軍兵強將勇,老公爺最倚重的臂膀就是尊兄和將軍。可惜去年尊兄在北海受了傷,今後是不能再上沙場了,現在將軍又留在京中。敢問難道老公爺是真打算再度出山,親自去北海嗎?」

「正是,還要帶著家兄的長子去。」陸文瑾道,「父親和家兄都以為,舍侄年歲既長,須得帶出去歷練歷練。」

「原來是帶著世孫去。」高芝庭問道,「如此說來,北海尚且太平?」

陸文瑾點了點頭,淡淡道:「是可以太平幾天了。」

其實帝京這些養尊處優的官僚權貴,哪裡想得到北疆年年征戰之苦,若不是一代代戍邊將士在北海上築起的白骨之牆,眼前這繁華溫柔鄉怕是早就被蒙古的鐵蹄踩平了。國朝與蒙古訂有和約,開放邊貿,茶馬互市。但蠻夷少講信用,和約也只在水草豐美的夏季才有效。一到寒冬,風雪席捲北疆,蒙古各部斷了糧草,便踏著北海封凍地冰面直衝入肥沃的烏蘇河流域,非得掠夠了一冬的食物才肯撤退,關外百姓不堪其苦,而國朝的北軍亦不得不年年與兇殘的蒙古鐵騎抵死拼殺。去年冬天的大雪來得特別早,北海的戰事也就異常慘烈。陸文瑾的兄長,名將陸文瑜亦身負重傷,斷了一條腿。

「去年雖險勝蒙古,實則軍中士氣已頓挫。今年略有風吹草動,便傳出了蒙古十萬大軍南下的謠言。據我看來,其中一半是蒙古虛張聲勢——他們內鬥嚴重,哪裡還聚得攏十萬鐵騎?一半是家兄受傷,我軍人心浮動。這等狀況下,換防也是當務之急。」陸文瑾道。

「有陸老公爺出馬,自然軍心穩定。」高芝庭道,「那麼,將軍以後便離開陸家軍了嗎?」

陸文瑾微微一笑,他知道高芝庭想要問什麼。「我自然還是陸家人,不過父親交代了些別的話。」他壓低了聲音,道,「要我先留在京中,神機營錦衣衛各處都歷練歷練,這是皇上的意思。將來或許會調往潦海。」

高芝庭眼中一亮:「重建水師嗎?」

陸文瑾不置可否:「一時還談不到那個吧。」

「皇上不願東南只有徐家軍,再建水師是早晚的事!」高芝庭肯定道,「沒想到皇上相中的人居然就是你。」

陸文瑾淡然一笑:「軍中除卻徐黨,不也只有我陸家了?」

高芝庭深然其言,又聽陸文瑾道:「重建水師,也沒有那麼容易。朱寶良整頓海防,才剛是第一步,再往下就要打硬仗了。到底還要過了忠靖王這一關,才談得到後面的事。」

聽聞「忠靖王」三個字,高芝庭似不經意地和他對了一眼,望見那原本清明的眼底似燃起了一簇火苗。高芝庭心中瞭然,也就不再深談,斟酒笑道:「如此說來,這幾年你就都在京中了。這也挺好,大家多多切磋!」

兩人又碰了一杯。陸文瑾忽道:「我入京幾日,已聽到一些不利的傳言……他如今可安好?」

「你放心。」高芝庭笑道,「有機會時,他會想法子出來見你。」

陸文瑾從懷中摸出一個魚皮袋子,裡面滑出來一把珍珠,大的有如鴿蛋,小的亦有豌豆大小,光華璀璨,絕不是尋常鋪面中那些俗品可以比擬的。高芝庭一時看得眼睛都直了。

「這是東珠。京中視為罕物,在北海那邊倒不算難得。」陸文瑾解釋道,「四年前他給我寫過一封信來,說夜間難以入眠。」

高芝庭心想居然還曾通信,真是不要命了。

陸文瑾似看出了他的想法,淡然道:「十多年也就寫過一封信,不曾讓人察覺。我幼時聽人說,珍珠可以安神助眠,遂攢了這些下來。高大人是見得著他的,煩你帶去送給他吧。」

高芝庭應了一聲,小心收了。又見陸文瑾偏著頭,似朝著門口說:「我還有一樁心愿,要請高大人助力。」

「別客氣,請講。」

「當年我的性命……是琴督師救下的。」說到這個名字,他的語聲忽然變得柔軟起來,「我在軍中十多年,總想著要報答救命恩人。可惜,琴家已經完了。聽說琴督師留下的那位千金,如今在掖庭之中?」

高芝庭愣住了。這話要怎麼講呢?

「呵呵,據說是如此。」他打著哈哈道,「但我一個錦衣衛,也不知道其中底里。」

「哦。」陸文瑾似乎冷笑了一下,高芝庭忽然發現,他的眼睛一直沒有看自己,卻盯著對面的一張門帘。高芝庭忽然悟了過來。

送走了陸文瑾,高芝庭悄悄回到原來的包廂,只見白髮的老內官端坐如鐘,笑吟吟地瞧著他。高芝庭一邊摸出魚皮袋子呈上,一邊苦笑道:「好個精細人兒,公公你定是被他發覺了。」

鄭半山道:「精細還不好嗎?」

高芝庭道:「公公既與他有舊,方才何不出來相見呢?」

鄭半山搖了搖頭。他其實並未想好如何與陸文瑾面對,十多年來他自己並沒改變多少,而當年的文弱不堪的孤兒已經脫胎換骨,人皆稱其剛勇決斷、心機深沉。依照他的脾氣,還是躲起來先看清楚了再說。

高芝庭試探道:「鄭公公,小陸將軍問的最後那件事情,該怎麼說?」

鄭半山不以為然道:「這有什麼?下次再見面,你將實情告訴他就是。」

鄭半山大致猜得出陸文瑾何以有此一問。想到琴家那些瑣碎舊事,鄭半山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將東珠收起來,施施然起身。

「鄭公公這就回宮嗎?」高芝庭殷勤道。

「不,我還有點事情。」鄭半山含笑欠身,算是跟他道別。

所謂事情,便是回宮的路上繞道同春藥堂一回。老藥師與鄭半山是老交情,他將一把東珠捻在手裡,對著放大鏡看了半天,確定無毒無害,果是難得好物。「這樣上好的珠子,都是夫人小姐們用來鑲首飾的,誰捨得磨成粉吃了啊?你們宮裡人也太闊氣了。」

鄭半山笑道:「若是好藥材,當然是治病救人要緊,首飾物件又算得什麼呢?」

楊楝少年時經歷過幾番變故,落下一些小病,時而五內失調,尤其不易安眠。他常年服藥熏香,莫不是為了這個緣故。珍珠固然是安神的好葯,但鄭半山心裡卻覺得,陸文瑾存下的這一斛明珠似乎並不是為了這個。

這日早起下了一場大雨,太液池上煙水茫茫,白浪翻天。立秋將至,約莫下了一個時辰,看看雨勢漸收,楊楝便叫人備馬,自己卻撐了油傘拖著木屐過玉帶橋那邊去了。

虛白室內清寂無聲,支摘窗半撐了起來,斜風捲入絲絲細雨。素屏上訂著一頁頁稿紙,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如一行白鶴齊舉羽翼。楊楝捉下了一頁稿紙,看出來是青詞,讀了幾行覺得頗有些眼熟,才想起這原是他自己寫的。又隨手翻了幾篇,無一不是前幾個月他塗抹了來應付坤寧宮的詩作。看來他叫琴太微照貓畫虎,她就把貓兒全都描出來做花樣子了。莫非每次填詞,她都是對著屏風左抄一詞右截一句地湊數嗎?他瞧著屏風上雋秀如花的行行小字,心中無聲地笑了半天。

琴太微沒有品秩,身邊伺候起居的只有兩個小宮人,此時都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楊楝輕輕踱進卧房裡找人。因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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