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翠微

陽台山在翠微山以北一脈群山之間,因林泉秀雅,山形地勢極好,被成祖皇帝選為皇家道場,修建了朝天宮等觀宇,歷百餘年經營規模壯大。山間亦遍布京中皇族宗室、達官顯貴的別業山房。先帝耽於煉丹修道,萬安年間道教聲勢昌隆,陽台山愈發香火興旺,宮車往來如流水。今上即位之後,在徐太后的支持之下清算道教,殺了一批「妖言惑主」的道士,將正一道教主趕回了江西龍虎山,朝天宮的住持更換了人選,又貶謫了一批依附道士的官員。陽台山這才漸漸冷落下來,如今宮中只有徐皇后還會眷顧一下這邊。

楊楝只攜了一名親信侍衛,自翠微山墓廬出發,兩騎快馬不過半個時辰就到了陽台山的後山。他將侍衛和馬匹留在半山處,獨自去登西高峰。這原是他從小就走慣的一條路,縱使閉上眼也不會行錯。陽台山並不算太高,小時候他步行到西高峰峰頂的眠雪山房,需要一個多時辰。那時只嫌路長,嫌身邊隨侍走得慢,恨不能插翅飛上去。他九歲上才求得父親的許可,每月初十可以入山探望謫居的太子妃。從萬安三十一年到萬安三十四年,堪堪見過三十九回——若不算嬰孩時的模糊記憶,他和生母的緣分也僅僅這麼三十九次而已。後來父母俱亡,人去樓空,他自己亦被拘在太后身邊不得隨意出宮,再往後便去了杭州。直到前年返京才重上陽台山,他發現眠雪山房竟然保持了太子妃居住時的原樣。原來是朝天宮的盧道長得了徐皇后指示,著人打掃看護了整整六年。

五月十七夤夜,淑妃產子,宮中一片忙亂。皇帝想到的頭樁事情,便是去天壽山掃祭皇陵,祭告先祖。欽天監一查,次日正是吉日。只是倉促間不好準備聖駕,於是掃祭的重任便交給了京中地位最高的宗室徵王。祭掃完畢回京復旨,立刻又領了新任務——翠微山的莊敬太子墓年久失修,上命內官監善加修葺,徵王親自結廬監守。

楊楝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琴太微的官司,謝迤邐意外早產,皇帝怒而不能言,自是恨不得把他遠遠支開了的好。三皇子的誕生使得宮中的局勢愈發微妙,朝局的變動只在眼前。作為一個身份尷尬的宗室,他躲開也好,何況他也不想面對那位新納的侍妾。

只是那位馮狀元,卻也沒有忘掉六月初十的約定。楊楝在太子墓旁結廬不久,便有田知惠託了心腹內官送信過來。楊楝整日對著一群內官,甚覺沉悶無聊。每日例行祭拜之外,無非讀讀書,散散步,把墓廬邊上草木都琢磨了個遍。此時有個年輕文官送上門來和他聊天,倒也令人快慰。於是仍約定在六月初十陽台山上見面。

時辰尚早,山中晨嵐還未退卻,涼風如水灌入袍袖之間,驟然清涼無汗。楊楝在路邊的茶亭里少坐了一會兒,看著日影在對面的山坡上緩緩移動,初夏的萬頃茂林靜如無邊深海。

「殿下喝杯茶吧。」

他回頭一看,登時滿面欣喜:「鄭先生!」

鄭半山把手中的蒲包放在桌上,取出紫銅茶壺,水還是溫的,說:「總是連個伺候的人都不帶。」

楊楝搖搖頭,微笑著捧過茶水慢慢喝完,心思已經轉了幾道:「未知先生是否已經見過馮覺非了?」

鄭半山道:「還未見過。他托同春藥局帶話,說是老余的意思,請我陪殿下一道來。」

楊楝皺眉道:「是有大事?」

「想必是。」鄭半山垂目道。

馮覺非亦是獨自前來,剛一露面便連聲道歉,稱不慣登山,路途生疏,不料竟讓殿下與大人久等,實在罪該萬死云云。他口才極好,寒暄起來亦是妙語連珠,楊楝竟然插不上幾句話。冷眼打量此人,只覺他英姿勃發,爽朗豪闊,十分討人喜歡,只是那些神采變幻之間,連一個確定的表情也捉不住。大約與琴靈憲並不是一類人,楊楝這樣想著。

因為彼此未著公服,便免去了大禮,只團團揖過一遍。馮覺非請徵王坐定,忽又道:「今歲是殿下弱冠之年。下官此來,就是為了給殿下獻上一份薄禮。」說著便又跪下,從袖中摸出一隻精巧的西洋琺琅盒子,雙手呈上。楊楝虛扶了他一下,便接過盒子打開,裡面有一塊芙蓉石透雕的龍牌。

別說楊楝的生辰還在半年之後,就算是明天做壽,他也不相信馮覺非費了這麼大力氣請他和鄭半山出來,只是為了送一塊芙蓉石。他一邊稱謝,一邊就看見鄭半山慢慢變了臉色。

「敢問馮大人,這是余無聞的意思嗎?」鄭半山道。

馮覺非笑道:「確實是余先生親自挑的禮物。下官亦知送得不是時候,只是余先生曾對下官交代過,不必等正日子,越早送到越好。只是下官辦事不力,到底落在了徐安照進京之後。」

鄭半山聞言點點頭:「他與我想到了一處。」

「鄭先生可否解釋一下?」楊楝道。

鄭半山振振袖子,斂容道:「幾年前,我和余無聞私下約定過一件事情……」他忽然停了下來,看了看馮覺非。

馮覺非立刻道:「東西送到,下官的任務就完成了。下官暫且告退。」

楊楝與鄭半山換了一個眼色,遂出言挽留:「馮大人遠來辛苦,何妨喝杯茶再走?」

馮覺非回頭看定楊楝,目色忽然清空起來。他剛才說了個謊,其實他並未晚來,只是躲在一旁暗自觀察。楊楝的容貌恰如與余無聞形容的並無二致,不知他一個不足雙十的少年人,何以修鍊成這種氣度——究竟是韜光養晦還是心灰意冷,一點也分辨不出來。以後他還會見到楊楝,也會見到鄭半山,但同時與這兩人見面的機會卻再難得。他略略一笑,忽道:「下官忘了一件事情,應先向殿下道喜。」

聽見這話,楊楝臉色驟然一變——親王納側室只是宮中小事一樁,外面一個七品編修如何知道的?就算知道,這是他可以問的話嗎?他欲怒目而視,卻發現對方神色從容,卻是一點真要「道喜」的意思都沒有,不覺心生狐疑:莫非這馮狀元竟然知道琴靈憲……

「是下官唐突了,」馮覺非亦覺出他神情變幻,忙補充道,「忠靖王世子這次入京……」

他說的不是琴太微,是徐三小姐。楊楝悄悄地鬆了一口氣,不免自覺好笑,遂淡淡道:「這是三年前忠靖王與我的口頭約定。婚姻大事上有太后主持、皇帝下旨,卻不是我能自作主張的。」

馮覺非心中暗暗微笑,卻仍擺出一臉憂思地說:「殿下應當爭取早日完婚。」

「為何?」

「朝中無非兩姓,楊家和徐家,殿下站在哪邊?」

楊楝默然。

「殿下姓楊,卻只能站在徐氏一邊。我朝第二任皇帝本來並非成祖,而是太祖皇帝之嫡孫,成祖以兄終弟及而登大寶,那位皇太孫的下落至今都沒有人知道。而殿下您,卻能夠養尊處優,加封親王,留居京城。這是因為徐太后的保全,亦是因為當年殿下曾與徐氏聯姻。所以殿下只能站在徐氏一邊。有太后在便有殿下在。太后百年之後,則是有徐姓王妃在,便有殿下在。下官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還請殿下恕下官死罪。」馮覺非道。

楊楝既然並未如馮覺非所猜測的那樣被激怒,只是靜靜地等他往下說,可見這些話早在他心裡盤旋了很多遍。他不是一個被人說穿心事就會失了方寸的人,馮覺非看在眼中,心裡又多了幾分把握:「殿下快要二十歲了,這些事情不可再猶豫了。」

「這些話,是余先生讓你說的嗎?」楊楝問道。

「也有下官自己的想法。」

楊楝笑了笑:「馮大人頗有見地。目今徐世子入京,皇上又提拔了兵部員外郎朱寶良去南邊巡查邊務,整頓海防,兵部尚書趙崇勛倒被擱在了一邊。不知你怎麼看?」

「兵部諸公以趙崇勛為首,多是忠靖王的私人,唯獨這個朱寶良跟那一干徐黨有些不合。他是琴督師帶出來的人,和沈弘讓那群清流的關係也不差,故而他在兵部這幾年,一直被趙崇勛壓得翻不了身。皇上忽然用起他來,算是給徐黨敲了一個大大的警鐘。」

楊楝若有所思道:「細論起淵源來,琴督師也算是徐黨。」

「殿下明察。」馮覺非笑道,「琴督師當年以一介書生而統攝海防,有萬夫莫敵之神勇,其實也都老忠靖王親手調教出來的。只他後來自成氣候,又與徐功業意見不合,互別苗頭,故而疏遠了忠靖府,反而向先太子靠攏。徐功業父子對他,想必久已不滿。去年琴宗憲折了水軍,徐家趁機下狠手端了琴家,才算出了這口氣。好在琴督師威名猶在,皇上又有心回護,徐家亦不能做得太過,所以像朱寶良這樣的人並不曾受琴宗憲株連。」

「之前皇上重用琴宗憲,便有為難忠靖府的意思。可惜琴宗憲志大才疏,實在是辜負了聖心。」楊楝淡淡道,「未知這個朱寶良才幹如何?」

馮覺非道:「下官聽聞戴先生提起此人,言其豁朗通達,嫻熟邊務。想來琴督師看重的人,總是不差的吧。聽聞他出京之前,私下跟人提過,此番巡查邊務,是為了藉機清理市舶司的賬目,清完了賬目,還要修改船稅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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