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春闈

倏忽冬去春來。正月十九皇帝於奉天門聽政。沒想到新年的第一次臨朝,就鬧得不可開交。先是有言官彈劾忠靖王徐功業剿賊不力,濫邀功賞,被皇帝壓下了;又有兵部提請重建東南水師,協助徐家軍肅清海疆;再有西南各省連月大雪致冰災,一時凍殍遍地,乞賑災減賦,總之還是缺錢;最後又是老話重提,請太后放徵王之藩。

一番爭論沒有什麼結果,罷朝之後,皇帝忽然起意,去給徐太后請安,順手卻捎上了去歲張延年送來的市舶司賬目。

徐太后是忠靖王徐功業的姑母,當朝皇后亦是徐家人。忠靖王府為開國勛臣,手握兵權,德望極高。萬安初年海寇橫行,多賴忠靖王父子浴血征戰,才守護住東南一方黎民的安寧,然而徐姓功勞雖高,勢力亦因此坐大,對朝廷影響極深,在軍中的勢力更是盤根錯節,明裡暗裡結成了一個「徐黨」,同宮中太后遙相呼應。

說起來皇帝楊治當年還是在忠靖王府和徐太后的支持下登位的。神錫初年,政務上的事情太后對皇帝多有指點。但是這幾年,皇帝卻不大去清寧宮了。究其原因,還是皇帝對外戚擅權的不滿。

翻完船稅賬目,徐太后默默順著貓兒的毛,等著皇帝先說話。

皇帝恬然道:「兒子不大相信這個賬目,想派人去查一查。」

徐太后輕輕冷笑一聲。

這其中卻有一個緣故,萬安年間潦海戰起,戶部因一時籌不出軍費,將當年市舶司收上的船稅直接分給了忠靖王。此例一開便因循多年。忠靖王府把守港口關卡、商路要道。市舶司一介內官衙門也無力與之抗衡。坊間有言,能漏給朝廷多少錢,全看忠靖王徐功業的心情。甚至有人說,海商們給朝廷上船稅,還不如直接貢了忠靖王。據張延年暗中查訪計算,忠靖王府以軍費為名每年分去的船稅,幾乎是朝廷所得的三四倍之巨。

「查一查也好,」徐太后拖長聲道,「徐功業這幾年只忙著打仗,手下人若有不周全的地方,皇上該給他提個醒。若是沒有,也知我忠靖府果然清白,堵了悠悠眾口。」

這並不是真肯退讓的意思,皇帝笑道:「去年潦海一場大戰,軍費開銷極大,市舶司這裡自然剩不下多少了,兒子也是知道的。」

徐太后鎖起眉頭,忽然嘆道:「軍費開銷多少我不知道,只是聽娘家人說起,這一兩年是委實艱難。旁的不說,連安涌的喪事都辦得十分簡慢。可嘆徐功業只剩這一個嫡子,到頭來還是草草葬送了。」

去年忠靖王世子徐安涌為國捐軀,朝廷是有旌表的。皇帝心知這是太后在敲打自己不可忘了徐家的功勞。

「敢問皇帝可想好了派誰去查賬?」太后問,「內官還是大臣?」

「必定是大臣。」皇帝笑道,「尚未廷推,朕也想不出什麼人合適,願意聽聽母后的意思。」

「皇帝還是和朝臣們好好商量吧,本宮不能干涉朝政,怕壞了祖宗規矩。」徐太后冷笑著,忽調轉話頭,「皇帝是不是覺得,去年潦海戰敗,對琴宗憲的處罰太重了?」

皇帝悚然。去年抄沒琴氏一族,並非皇帝的本意,而是忠靖王徐功業堅持之下的結果。當日皇帝便曾暗示朝中清流對抗徐黨,為琴宗憲儘力開脫,可惜並未如願。

「哪有,」皇帝呵呵笑道,「他吃了那麼大的敗仗,不問罪是不行的。忠靖王堅持重責琴宗憲,是有他的道理,否則軍心不穩。」

然則有此一例,更有何人敢出頭去查忠靖府的賬目?太后意味深長的笑容,大約就是暗示這個。皇帝沉思片刻,卻提起了另一樁事:「今日又有人問朕,阿楝何時回杭州去?」

徐太后豈不明白皇帝是在討價還價,卻緩緩道:「去年楊楝加封了親王,他在杭州的王府,還是臨安郡邸,一直沒增制。讓他怎麼回去呢?」

擴建王府確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尤其內官監經辦國家營建,內中貪墨不少。蓋一個藩邸總需帑銀四五萬,多半要被捲入大璫私囊。眼下幾件大事,件件要等著戶部拿銀子,似乎都比讓徵王之藩更重要些。皇帝也是明白的。

「上元節時,阿楝自己倒和我說了,情願暫住郡邸。」徐太后又道,「不過皇帝啊,你哥哥走得早,就留下了這麼一個孩子,我是捨不得他受委屈的,你也別怨我偏心。」

聽到莊敬太子被提及,皇帝不覺臉色發白,勉強笑道:「兒子也是這麼跟那些大臣說的,以親王之尊而居郡王邸,有名無實,於國體不合。」

「修好了王府,再給他續娶了王妃,我就送他回去。」徐太后半含譏諷地望了皇帝一眼,「皇帝休要擔心。」

連敗兩陣,皇帝微覺尷尬,忽又想起一件事,問:「年前徐功業上了一道奏疏,為他的庶子徐安照請封世子。想來母后已知道了?」

徐太后長嘆一聲,道:「徐家幾個嫡子,早年間就戰死沙場,只剩下一個安涌,去年也沒了。如今唯有在庶子中選擇年長得力者襲爵。」

「忠靖王春秋正盛,將來未必不會再有嫡子出生,何必急在一時?」皇帝道。

徐太后道:「徐安照雖是庶出,在軍中倒也出類拔萃,聽聞他去年潦海大戰中,曾護其父於亂軍中突圍,一人一騎殺敵數百,又出奇謀將海寇魁首誘入漁港,圍而殲之,一舉挽回琴宗憲水師留下的敗局——怎麼,皇帝覺得他不好嗎?」

「既是個少年英雄,選他自無不妥。異姓王冊封世子,只要不違祖制,著宗人府議過就是。然則忠靖王與別家不同,既是國朝砥柱,又是我家姻親,選世子自不能潦草了。」皇帝笑道,「兒子的意思是,令徐安照進京來,兒子要親眼看看這個人。想必母后也想見見侄孫吧?」

徐太后目光一斂,皇帝的用意,莫不是要留世子在京中為質?待要推託,一時也想不出話來,勉強道:「看看也好。皇帝打算幾時召他進京?」

皇帝笑道:「等忙過春闈吧。」

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貢院連開三場考試。杏榜放出,禮部右侍郎謝鳳閣之子國子監舉監謝遷,亦名列其中,但僅在榜尾。考前都中風傳,以謝遷之才,必是要連中三元的,不料會試表現不佳。謝遷將卷子默了出來,謝鳳閣自己看過,又請幾位相熟的詞臣掌眼,俱搖頭嘆息。不知謝公子的文章心思都去了哪裡。謝鳳閣心中有數,只好以犬子身體欠佳之詞搪塞。

不過數日便到了清明。熙寧公主府舉家往翠微山腳下掃墓。本朝歷代帝後陵寢皆在天壽山,而皇妃和早殤的太子、親王、公主等則多葬於離帝都較近的翠微山。京中世宦名族等,如謝氏之族墓,亦多有在翠微山一帶的。每年清明時節,謝氏皆舉家前往翠微山,掃墓之外,亦隨俗游春、禮佛。今年因大長公主卧病,本不擬出行,公主卻見謝遷鬱鬱不樂,催著謝鳳閣帶他出去散散心。於是全家草草出門,只留一個老成姨娘看家。一早出了德勝門往西,沿水望山迤邐而去。到得謝駙馬墳頭,除過雜草,奠過祖先,合家哭祭一回,又看了看公主的陰宅,直挨到正午方下山來,一行人都腿軟肚飢。因謝遠遙說起山下有所大覺禪院,原是每年游春必訪之處,可問方丈討杯茶水,謝鳳閣遂往這邊趕來。

禪院門口已有一行車馬,問之卻是翰林院侍講學士沈弘讓一家。謝鳳閣喜不自勝。原來沈夫人的娘家,與沈弘讓乃是同宗且支脈不遠,俱出自山陰沈氏。謝鳳閣與沈弘讓又是同年的進士,一向投契,兩家有通家之好。大公子沈顯卿長謝遷四歲,亦是科甲出身的才子,去歲選了禮科給事中。

兩家人彼此廝見一回,同入禪院中拜過菩薩,便有方丈前來禮見,引了兩家官眷往後院禪房中喝茶去。

廂房間的廊道狹窄,不免摩肩接踵。謝遷忽見沈顯卿身畔有一個婷婷裊裊的女子,正疑心他何時娶了新婦,自己竟未聽說過。又掠了一眼,卻是沈家的次女沈端居。沈端居少時亦常來謝家走動,與謝氏兄妹一同讀書習字,並無猜嫌,年歲稍長時便不再與謝家男子對面,是以謝遷有一兩年不曾見過她。即使是這等場合下相見了,她亦側過臉躲在父兄身後,只隱隱現出一抹蟬鬢雲鬟,半幅款款軟軟的柳綠羅裙,煙籠水隔似的看不真切。

謝遷正望著沈端居的背影出神,一旁謝遠遙閃了出來,拽著端居自往女眷房中去了。

謝遠遙只說要和沈家姐姐說幾句私房話兒,將丫鬟僕婦們全都趕了出去。沈端居掩了房門,聽聽外面沒有人聲兒了,便拉了謝遠遙問:「琴妹妹有消息了嗎?」關於琴太微在皇城中失蹤一事,沈夫人亦跟沈家人隱隱提過。沈端居與琴太微極為友善,聞之十分掛心。

「姐姐不問我,倒只記得她。」謝遠遙雖是嗔怨,亦皺眉道,「她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呢。」

沈端居怔了一會兒,道:「年下我爹爹捎回來那張紙……原來還是我們想多了?」

謝遠遙忙道:「我正要問你呢。正月十四那天,只見你娘和我娘兩個關在屋子裡嘰嘰咕咕,我也沒聽分明,是怎麼回事呢?」

沈端居道:「去年我爹爹在司禮監內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