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思剪

終於下雪了。

一直往北走啊,走啊,就這樣看到了漫天雪花。

在白雪堆砌的城門外,行人披了油衣匆匆趕路,紫顏一行的馬車在雪地里緩緩壓過。長生打開窗子,冰雪撲撲地下落,細密的睫毛頓時打濕了。朦朧中望見有光影閃爍,在單調的雪景中划出鮮妍的亮色。他好奇地多看了兩眼,聽見風中隱約飄來的樂音,和了雪花起舞。

再往前行,錚錚的樂音越發繚繞動人,彷彿妖艷的異域女子扭動腰肢款款靠近。側側留意到了,湊過來眯起眼眺望,這當兒馬車停下,螢火挑開帘子對眾人道:「路堵了。」

那是一支奇異的隊伍。赤豹、狻猊、香象、黑熊、犀牛、天馬……斑斕錦燦,交錯行進在大雪中,之後浩浩蕩蕩數十騎駱駝上坐了衣飾華美的年輕男女,他們各取了樂器叮咚彈奏,與群獸高亢的嘯吼交織應和。綉滿異國文字的彩旗卷了雪花獵獵亂舞,旗下人璀璨的容貌被遮掩了,偶爾驚鴻一瞥,觀者便被一雙定定射來的目光震懾,勾魂奪魄。

行人紛紛向了這支隊伍涌去,又被兇猛的野獸嚇退,遠遠讚歎著陶醉著,目不暇接,心眩神迷。螢火和左格爾靜靜地在馬車上觀望,另三人皆下車撐起玉骨傘,踩在鋪設的氈毯上遠眺。

視線里闖進一座高高的金台,翠羽紅泥,冰帳羅幔,攜了降真香氣優雅而來。在紗羅被風吹起的片刻,圍觀的人無意中看到一個女子倚在碧玕床上,耳畔的瑟瑟珠與天藍的眼眸一般顏色,剎那透視心底。人人自覺她看到了自己,一時聲息被窒,連驚嘆聲也減弱。長生看得痴了,走出幾步,傘跌落在地。側側屏氣驚艷,不經意回望紫顏,他是唯一蹙眉深思的男子。

這時隊伍抵達城門口,守衛的士兵呆立不動,不知如何是好。那隊伍卻不再前進,當中跳出一個高大的紅衣番帽男子,猴似的溜到城邊,掏出一卷織錦刷地掛在牆上。眾人湊過去看,嘩聲四起。

螢火飛身請示紫顏,而後如一抹煙沒在雪裡。側側喃喃地道:「這是什麼地方?」長生搭腔道:「城門上的名字看不清呢。」紫顏淡淡一笑,沒有回答,左格爾回首說道:「這是蒼堯國,北荒最富饒也最年輕的國度。」

「千姿?」側側和長生異口同聲,一起望著紫顏。

那支隊伍如同遊行,在城門口喧囂地宛轉盤迴,在漫天風雪中撕出一道亮眼的風景。而後,那些執了樂器的男女忽然向隊尾掠去,依稀可見他們從數十隻巨大的箱子里搬運物品,在城外空地上搭起帳篷。上天驚異於這些人的舉動,漸漸緩了雪勢,讓人們得以親眼望見一座座拔地而起的牛皮金帳,連綿卓立,宛如一個獨立的村落。

螢火匆忙折返,近了,回望遠處一眼,又回神似的說道:「這是蒙索那的流亡公主,她說受天神的囑託,要嫁給未來的蒼堯國國王。」側側一怔,「未來的?」

「蒼堯國國王上月初駕崩,目前攝政的是王后。」螢火將打聽來的消息一併說了,「聽說太子千姿觸怒了王后,被貶斥在府邸閉門不出。」

紫顏微笑地望著他身後,「你只說對了一半。」

一騎白馬旋風般馳出了城,馬上那人一襲鳳羽金錦輕裘,光彩如仙,飛馳而來。零星的雪花飄落在他肩頭,猶如侵犯了無瑕的寶玉,令人想伸手幫他拂去。此時那些奇特的異族男女渺如微塵,長生、螢火、側側、左格爾眼中只得這一人。

公子千姿。

他風姿依舊,神采依舊,眉梢眼角始終是睥睨天下的傲慢和拒人千里的冷淡。只在見到了紫顏一行人時,稍稍柔和了唇角,綻出看似善意的微笑。為這一笑,眾人的心又顫了顫,順了他的眼神看向了紫顏。

紫顏懶洋洋地躲進了馬車,眼中是洞悉一切的睿智,招呼四人道:「上車,要進城了。」千姿爽朗大笑,「有本公子親自相迎,先生一定要在敝國多住幾日。請——」

馬車隨千姿馳向城門。圍觀的百姓痴迷於那數十頂黃金支架撐起的牛皮帳篷,巴頭探腦指手畫腳,以至於連紫顏車駕奢華的氣度也視若無睹。紫顏輕輕揚開一角窗帘,瞥見金台里的公主蒙了面紗飄逸而出,沒入當中最大的一座金帳。當她現出窈窕身影時,方圓一里靜得只餘下馬車軋過白雪的聲音,就像她的影子碾過心頭。

紫顏凝望的時候,千姿的話音悠悠地傳入他耳中,「先生來得真是時候。」紫顏手一松,窗子「啪」地落下,他若無其事地對長生一笑,道:「出來這麼久了,忘了給你找件中意的寶貝,可有什麼想要的?」

長生不知他為何忽然提起,想了想,什麼也比不上少爺的一身本事,倘若這回真能初窺門徑,比搜羅盡天下奇珍更強。紫顏見他沉思,又轉問側側:「你呢?」

這一問,側側粲然挽出一朵微笑,「我要一根可收縮的繩兒。」紫顏笑道:「你的針線想綁誰都得,要繩兒作甚?」側側歪了頭巧笑道:「針線綁你不住,只能用捆仙繩,跑得遠了,一拉就乖乖回來。」紫顏輕咳一聲,回看長生欲笑非笑的臉,道:「你想好了沒?」

長生登即苦了臉道:「能想得出的寶貝,少爺怕都有了,我沒主意。」

側側對紫顏道:「你山高路遠地打發我們來這裡,又想尋什麼寶物?我起初以為今次是避禍遠走他鄉,可你沿路搜羅的都是奇物,該不是有別的盤算,尚瞞著我們?」被她一說,長生回想紫顏行跡所踏之處,無不收穫頗豐。

「呀,我和姽嫿一齊走過這些地方,如今不過是故地重遊。當年我們跑遍五湖四海,所收的寶物百倍於此,這一點小小的玩意,有什麼可誇耀的。」紫顏笑嘻嘻地撇開話題,知道側側一定會橫眉冷對。

側側「哼」了一聲,長生不知好歹地接話道:「說起來,姽嫿不知如何了,那麼多好玩的故事,可惜她沒耳福聽到。還有艾冰他們。唉,在京城時多好,熱熱鬧鬧的像一家子,出門了……」

側側兀自出神,她不留戀京城的日子,那裡有某種兇險的氣息,令她隱隱覺得不妥。京城對紫顏就像上癮的毒藥,他迷戀那個地方,彷彿有不可言說的使命,執意在那裡生根成長。他在玩火,上回險些燒著自身,幸好全身而退,以後未必再有這般的幸運。還有他的技藝,似乎沒有極限與盡頭,然而在竭盡全力沖向高處時他究竟做了什麼,那些特別配置的香品總惹得她煩躁不安。

她曾瞞了紫顏偷偷去問過姽嫿:「從幾時起,他易容非要有香不可了呢?」姽嫿轉頭看她,眼裡有少見的憂愁,她明白了幾分,然而還是執著地問,想從姽嫿那裡知道確切的答案。姽嫿被她糾纏不過,嘆息著回她,「他有回不小心昏迷,我特意尋皎鏡開方子救醒了,此後就調了合香,要他每回易容時用。」

她奇怪為什麼修習易容會使自身受損,姽嫿答不了她,只說:「別說是他,我們制香師每年也要靜養一月,祛除體內邪毒雜氣。是葯三分毒,易容的那些藥物毒性更大,他少不了諸多嘗試,總不是長壽的法兒。只不過,若勸他放棄挑戰,做個尋常的易容師,也就不是紫顏了。」

側側無言,姽嫿的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紫顏如果曉得回頭,如果能留有餘地,也就不是紫顏。在易容這條路上,他走得最遠最決絕,遠超尋常的技師,簡直是以命在搏,那些血淚悲酸旁人都不曾見,只記得他明媚燦爛的容顏。

如果可能,她真想回到過去,在沉香谷初見之時,狠心拒絕了那時的他,就不會有今日的紫顏。說不定,那才是他的幸福。

她胡思亂想之際,馬車忽然停下。千姿的聲音如浸了冰雪,破空而來,「你來做什麼?」

「哥哥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一個尖利的少年嗓音響起,明明說著客套的話,語氣里是毫不示弱的執拗,將稚嫩的聲音裝點得老成了三分。側側微微掀開一角帘子,見說話人一身素衣,年紀僅有十三四歲,神情老練得如歷經世態滄桑。

坐騎焦躁地踏蹄逡巡,長長的馬鞭垂下,千姿冷冷地注視少年,道:「蘭伽,不許對我的朋友無禮。」

「難道哥哥真有朋友?這倒讓我更好奇啦。」蘭伽奚落地說完,驅馬走近,對了螢火道,「我要見你家主子。」

蘭伽身後立了百騎鐵甲騎士,黑壓壓佔了半條街,然而螢火平靜地直視前方,恍若未聞。蘭伽也不生氣,揚起鞭子朝車簾捲來,飛鞭如電,眼見要擦著螢火的臉。左格爾嚇得側身閃躲,螢火張手一撈,鞭子已抓在手中,他瞥了小王子一眼,丟下了鞭子。

蘭伽的嘴角迅速抽搐了一下,擠出笑容道:「最好你家主子值得你惹惱我。」頓了頓道,「我要見的人,沒人能阻攔。」往身後點了點頭。

有六騎拍馬而出,手中皆持長槍。

「給我掀了車蓋。」

駿馬騰空,長槍即出,螢火挑高了眉,握緊了身畔的刀。斬馬、斬人,還是斬槍?腦中電光石火閃過,尚未決斷,一個身影快如風雲變幻,扣住了蘭伽厲喝一聲:「放肆!」

六騎如被定身,生生於半空艱難折返,回首望見千姿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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