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醉顏酡

馬車在螢火的操縱下穩健地行進著。天空青藍如洗,偶有一絮白雲慢悠悠地盪過,像遺忘了歸路的旅人。遠處雪山的峰尖露出冰瑩一角,車輪下是不盡的青草,綿延向天的盡頭。

剛路過一個湖泊,如碧玉鑲在神之指上。自從看到那種純粹的色澤後,紫顏的雙眼也成了湛藍色,閃著妖異的瞳光。

「少爺,我們這一路往哪裡去?」長生摸著水晶窗兒,略感厭煩地問。趕了兩個時辰的路,再美的風景也沒了新鮮。

是微嫌悶熱的天氣,一身檀纈的紫顏輕嚼著沾了晨露的花瓣,淡淡地說道:「旅途的趣味在途中,長生,目的地並非唯一的所在。」

「老是沿途看風景,我寧願下來走走。」

聽到長生的抱怨,紫顏放下花瓣,唇上有眩目的反光。他微笑道:「想下車?恐怕很快就能如願了。」正在用朱弦綉著雲肩的側側聞言,側耳聽了聽,眼中閃過一道凌厲的光。長生奇怪她的反應,車速忽然慢下來,像後面有幾頭牛拉住了似的,馬車猶疑不前。

螢火的聲音傳入車中,「後面有追兵。」長生一下跳起來,拉開馬車的帘子沖了他喊:「有追兵就趕快跑!為什麼慢下來?」螢火木然地道:「前面也有。」

這時,馬車完全停了,長生心中一顫,抬眼望去。十數騎高頭大馬上,清一色的玄衣人冷然攔住了去路。中間簇擁了一個面容冷峻的男子,秋茶褐繭綢直裰,腰間系了緗色絲絛,正是驍馬幫二幫主景范。

長生見是識得的,稍稍放了心,聽見螢火問道:「閣下為何擋路?」

「請紫先生和各位隨我走一趟。」

螢火手腕一緊,一根長鞭自袖口悄然溜出,像警惕的蛇探頭冷冰冰地盯住了景范。可他頓感背脊一涼,無形的強壓從四面八方湧來,每個騎手的目光猶如猛隼,牢牢攝定他的舉動。

幾乎在一瞬間,這些人如疾風馳馬到了前面。螢火緩緩掃過這些騎手,不回頭也知道,後面有同樣的人馬截斷了退路。這就是驍馬幫縱橫北疆的實力。

紫顏的聲音雲朵般飄來:「跟他們去吧。」

由掀開帘子望進去,紫顏斜倚坐榻,半張臉隱在暗處。一抹藍光奇異地炫動著,景范的心立即被揪住了,怔怔凝望,直到心底被那目光統統洞悉了似的一覽無餘。想來他的起念在紫顏意料之中,難怪鎮定若斯。

景范掙扎著移開視線,再看持簾的少年,輕顫的手顯示出內心的慌亂。一旁的紫夫人手中絲線翻騰,鉸紅鑲黃,並不為外界所動,可故作從容的舉止透露了不安。

景范一笑,紫顏身邊的人皆不足慮。

馬車再度上路,長生自覺如籠中的金絲鳥,再看藍天已是奢望。他猛一回頭,對了不發一言的側側叫道:「夫人別綉了,他們定是來搶朱弦的。」

紫顏安撫地拍著他的肩膀,遞給他一面鏡子。

「長生,學易容者要學會不動心。你的臉即便沒易過容,也要喜怒莫測,別叫人輕易看透心事。」

長生汗顏,鏡中一望即知是怯懦的少年,眉間有不定的猶疑。再瞧多幾眼,彷彿明鏡要滲出細汗,如他不經意沾濕的身。

「他們的腰上有刀。」長生勉強想扯兩句閑話,骨子裡仍是虛的。

紫顏吃吃地笑,託了腮眺望遠處的山峰。

「這一帶寶物甚多,比朱弦更難求的珍物不可勝數,驍馬幫未必要對我們不利。」

長生皺眉道:「那……會是何事?」

「你記得景范剛才的眼神嗎?那裡面並無一絲邪念。」紫顏歪過頭,眼中是天空明凈的顏色。

車外的駿馬落蹄無聲,如清風拂過草原,漾起些微漣漪。長生肅然起敬,以這般神速來去的氣勢,驍馬幫的漢子亦該頂天立地,不屑做宵小之事。

於是一行人不知不覺奔赴一個隱秘深幽的所在。

波光山色。

山嵐如紗,一絲一縷就像是飛天的雲袖,逐風凌虛,香散煙飄。峰迴路轉之處,有一泓泛著氤氳熱氣的溫泉,金燦燦的泉水猶似火燒,伴了一座竹扎的新亭。青瑩的翠竹剛正中攜了娟秀,掩映著日光與水光,活像蒸騰霧氣里剛剛出浴的美人。

當紫顏四人被景范帶到這座亭前,長生訝然發覺了當中坐了一位絕色的男子。說他絕色,只因紫顏先前易容過的無數樣貌,堪堪與他打了個平手。

座前瑤花琪草環繞,蘭麝生芳,鸞鳥徘徊。他身著的袍衫竟以朱弦織成,素袖如玉,彩裾似霞,冰火兩重天奇妙合為一體。長生被他看了一眼,心頭立即跳了跳,藏在紫顏身後兀自面紅如羞。側側不知怎地想到頰上的胭脂,早間抹得太淡,面容寡落無歡,要被這人輕看。螢火轉過頭去,最見不得男子以容貌勾人,鄙夷地從鼻中哼出一個音來,那張臉卻仍在心底里晃動。

禁不得這般容顏好。

唯有紫顏安之若素,眸中的藍色越發鮮妍晶瑩,像是要與這人區別開了,眼波熠熠流輝,如泉水上跳脫的一抹光。

「驍馬幫的大幫主果然瑰姿絕世。」未等景范恭敬地向那人行禮,紫顏悠悠地說道,如俯瞰塵世的神,並無一絲動容的表情。

那人雙眼一亮,就像是鳳遇到了鸞,指了指腳邊的青綾孔雀紋錦墊,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道:「來,你坐。」

紫顏不動,溫泉蒸出的霧氣熱情地游曳過來,環繞起他的身軀。隔了一丈,就如一座山,巍不可撼。那人意識到紫顏的倔強為何,微微仰起頭,笑道:「本公子的確是驍馬幫的什麼大幫主,紫先生的話,稱呼我公子『千姿』就好了。」

「公子千姿,是蒼堯國的太子吧?」紫顏一語道破其尊貴身份,「幼好騎射,單人匹馬挑戰驍馬幫二十二位馬術好手,結果大獲全勝,奪取這幫主之位。未來的一國之君做一個小小幫主,不覺得難展抱負嗎?」

聞者俱驚。除景范外,一班驍馬幫眾僅知幫主來歷非凡,卻不知千姿竟會是一國太子。他們號稱走遍北荒,亦不曾到達偏遠的蒼堯國,想到紫顏一個外人盡數知曉,不免有些汗顏。螢火這才想起曾與紫顏提過這個遙遠的小國,民眾無不駐顏有術,當時他建議先生不妨去看看,紫顏但笑不語,想是早就知道了呵。

千姿笑得坦然,眼中蘊了躍躍欲試的興奮,頷首道:「唔,不愧是景范向本公子推薦的人,這樣隱秘的事你也知道。雖然能與本公子相提並論的人簡直鳳毛麟角,但是,紫先生說不定可以例外……景范,再拿三個墊子來,看在先生的面上,賜你們所有人坐下吧。」

他恩賜的口吻令側側恨不得飛身上前打一個耳刮子,可目睹他比女人更嬌艷的容顏,心下不忍有任何傷害。枉生了一張好相貌啊,她心裡這樣感嘆著,老老實實地在千姿身旁坐下,時不時瞥他一眼,如沐春風。

長生亦是同樣心態,明明覺得厭惡這個人,依舊禁不住被他的姿容吸引,就像見到另一個猶如少爺般天仙樣的人物,一味地想與他親近。螢火算是抵禦力稍強的,聽了千姿倨傲的言語後,對他所說的不以為然,卻也讚歎這聲音真如仙綸玉音,曼妙不可言。

見他們三個搶了坐定,紫顏啞然失笑,不得不坐了下來。千姿的位置比他們稍高,恰到好處地俯視著眾人,猶如接受群鳥朝賀的鳳,散漫的眼神對萬物視若無睹。單單眼尾掃到紫顏時,會如折枝的梅花怒放,玉蕊瓊靨忽地有了生氣,令人失神驚艷。

景范等一眾驍馬幫眾,從未見過千姿看人溫暖如斯,不覺呆了。

「公子請我來,不知有什麼可效勞?」紫顏的一句話打破了眾人的綺思。強自把視線從千姿身上拉回,再看紫顏雲淡風輕的臉龐,凝視多久都不會膩。像幼時放於口中嗚咽吹奏的青葉,悠悠揚揚的,有清涼的聲音由心入耳。

千姿伸出手,陽光下他的手浮泛流光,白瓷般瑩縝細潤,如玉凝脂。一旁的林子里,跳出一個白衣少年,端了一隻堆雪杯,即刻替他滿上。酒色殷紅,醇香四溢,千姿玩味地品嘗著美酒,淡淡地道:「先生若有本公子一半睿智,想來不用問即知我所求何事。」

紫顏輕笑,易容這行當就是要見識天下各色人等,看遍世態炎涼。公子千姿的自大在他看來不過是人之本色,為萬千人性一種,因而無論對方說什麼,他亦不會動容。

長生經不得這挑釁的語氣,聞言登即惱了。再艷絕的皮囊,倘對他尊貴的少爺不敬,就不值一顧。少年撇了撇嘴,忍不住進言道:「你以為我家少爺是算命的?有事相求,須得畢恭畢敬,奉以厚禮。就這樣,我家少爺未必應允你所求之事,哪有像公子這般張狂的!」

他一股腦兒說完話,見人人皆是一臉震驚,不由後悔嘴快,把話說得重了滿了。滿懷尷尬地瞥了紫顏一眼,少爺若無其事地聽著,不置可否,眼神里隱隱有鼓勵的笑意。千姿微蹙了眉,如潔白的玉蘭有了纖微銹痕,讓人心痛惋惜。

「啊,原來難住了紫先生。」千姿不改傲慢,擺弄手中的酒杯,晃過來漾過去,各是一種顏色。「景范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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