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朱弦絕

溪流如磬,翠鳥清鳴。

馬車行至皓月谷時,長生知道他們離紫顏想找的寶物已經近了。

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絲線,傳說是天火蠶和淵冰蠶交配成的異蠶之絲,水火不侵,經久不爛,既是側側夢想的織衣神線,也是紫顏修補容顏的必備妙品。

它叫「朱弦」,如遇巧匠,甚至可以化身琴弦,仙音傳世。

當紫顏把這一切緩緩道來,長生只道是鏡中的花,水中的月,拿來誘人遐思,卻不想車子真的往皓月谷行去。沿途松檜干霄,香麝浮泛,奇花蒔草不似人間所有。行到後來,趕車人再也無法驅車前行,偶聞得一記虎嘯,從深谷里幽幽地傳來,嚇得他棄鞭下地,求紫顏不要進山。

螢火取了銀子打發他去了,坐在車駕上「啪」的一鞭,驚起林鳥群飛。長生透過水晶窗格看去,一隻似鹿似牛的怪獸從林木間探出頭來,龍眼大的黑眼珠定定地盯住了他。長生連忙縮回車裡,它的樣貌有幾分眼熟,他卻不記得在哪裡見過。偷偷再往外看,怪獸已不見,有三兩隻野猴好奇地攀在樹上觀望。

往谷里走的路上隱隱有人聲,長生的心漸漸安定,知道偌大的林子里不只他們四人,就像又回到了塵世。側側的眉一挑,傾身向前,手上多了幾根飛針。長生一驚,道:「怎麼?」側側簡潔地道:「強盜。」

長生心中哀鳴,看來看去馬車裡無處可躲,如果是一夥強人,螢火和側側若抵擋不住,他和紫顏就會被抓去受盡凌辱。想到這裡,慌忙摸出靴子里的吹雪,橫在胸前。

紫顏撲哧一笑,手指凌空一彈,長生彷彿聽見弦響樂動,是直入心底的音。

「傻瓜。」這個音彈響在他額頭,紫顏空靈的語聲像翠鳥雀躍,「是這裡的人,你們倆緊張什麼。」

長生鬆了口氣,把匕首插回靴中。側側收針入袖,兩頰有胭脂般的嫣紅,紫顏笑盈盈地道:「我怎會輕易帶你們入險境?」

馬車前方很快現出人影,兩個身著青麻袍衫的漢子手持長槍立在路上,光著右臂,體形彪悍。螢火勒住韁繩,叫道:「我們是過路的,兩位是何人?」

那兩人警惕地橫過長槍,螢火一皺眉,暗地裡運足了內力,一旦兩人想出手就先發制人。

這時,紫顏笑著掀開帘子招呼:「還記得我嗎?」他穿了一件大紅羅地蹙金綉袍,萬千風流莫可學。這樣妖媚的顏色人間能見得幾回?年長那人立即想起,恭敬行了禮,滿臉喜色道:「竟是紫先生!有……五年沒見了吧?太好了,稀客上門,谷里又要熱鬧了。」

他身邊年輕的小夥子納悶地望著紫顏,覺得若是男人長成這樣,也太好看了些。紫顏輕笑道:「無咎,你們如今有人專門在谷里巡邏嗎?」

無咎苦笑著望了一眼長槍,鋥亮的槍頭不知飲了多少鮮血。他疲倦地說道:「到谷里來盜朱弦的人太多,前幾日更害死一位蠶娘,著實可惡!」

「兇手抓到了么?」

「逃走了。真不爭氣,竟是谷里人乾的,定是內外勾結,想把朱弦弄出去。」

紫顏若有所思,涼涼的風過,無咎忙道:「先回去喝杯熱茶,這些事慢慢兒再說,谷主知道先生來了,一定歡喜得緊。對了,新摘了七兩蘭舌茶,正好拿來敬客!」轉頭叫身邊的年輕人,「明吉,帶這位兄弟去停馬。」

紫顏叫側側和長生下了車,跟隨無咎往山林深處走去。

螢火駕著車馬問明吉:「你們谷里有幾位蠶娘?」明吉傷感地說道:「飼養淵冰蠶和天火蠶的各有三人,等它們交配後生下異蠶,交由青姨專心照料。如今死的就是青姨!」螢火聽他叫那蠶娘叫得親切,道:「她是你的親人?」

明吉搖頭,「她是外鄉人,無意流落到谷里來的,谷主見她手巧,就把養蠶之法傳了她。唉,谷主為這事整整搜了三天,可惜叫那小子給跑了!」

「嫌犯叫什麼名字?」

明吉咬住了唇,道:「若叫我抓到他,非揍死他不可!不過這是我們自家的事,紫先生是谷主和無咎叔的朋友,你們就安心做客吧!」

螢火瞥了他一眼,心想這小子倒有主見,也不勉強,把馬車牽到一處水草肥美的湖泊邊,解開轡頭放任馬兒撒蹄遊走。

明吉隨後帶了他走過高低起伏的幾個土坡,而後穿過一片矮松林,視野突然開闊。一色媚綠的萱草依附在綿延的山坡上,伴著櫻花樹下秩序井然的幾十戶木屋,一派悠然的桃源景象。閑適的馬兒甩著尾巴啃草,放養的小黑豬肆意地在田間暢遊。螢火望向前方,紫顏一行人已經走到一座氣勢宏偉的木屋前。

迎面走近幾個長者,簇擁著一位灰白頭髮的青年,正是皓月穀穀主承天。

他從萬水千山中走來,山水就是他永世不老的容顏。長生仔細端詳,見他一襲絳色細葛袍子貼身穿著,襯出舉手投足的風流意態。又因滿頭灰白的長髮,使得文氣的面容不笑時略帶了威嚴。如果這世外之地是一碧如泓的翡翠,承天就是翠玉里包裹著的那一絲紅翡,靜謐地散發光芒。

「我到底還是老了。」他撫著一縷白髮對紫顏感嘆。象牙色的肌膚熠熠閃亮,那是青春獨有的標記,可是伸出手來,赫然是崎嶇縱橫的經脈。

「這幾年穀主太過操勞了罷。」紫顏嘆了口氣,為他修改的只有那張容顏,歲月依舊是不饒人的。

「哈哈,有這張臉就夠了,我可不是來為難先生的。」承天放聲大笑,親熱地攬住紫顏的肩,拍了兩下又趨上前緊緊抱了抱,鬆手笑道,「先生給的方子太繁瑣,懶得叫她們侍弄,除了麵皮外其他老了也是自然。日夜盼著先生,想不到今日來了!那些朱弦用完了么?」

紫顏道:「好東西總是用得快。」

承天點頭,惋惜道:「先生來遲一步,朱弦叫人給盜走了。」

他說話風生水暖,長生恍神間已到了室內。碧玉雙螭杯里蘭舌茶輕緩浮沉,這種不存於任何典籍中的茶葉,有冷冷沁人的香氣。長生放下杯盞,鼻尖一抹揮不去的餘味,誘得他又端起杯抿了一口。

直入肺腑的清新,令他耳目一爽,這才重新聽見承天和紫顏的對話。

「今春本收了九兩二錢朱弦,先生也知道,皓月谷值錢的物事就這一件,拿出去換些銀兩維持二百多號人的生活,著實不易。」承天說話的口氣像個當鋪的老闆,要和紫顏討價還價。長生聽了暗暗偷笑,在這與世隔絕之地還擺脫不了計較分毫,想在世間生存註定要為身外事所累。

紫顏微笑不語,承天的話進了他耳中自有別樣涵義。朱弦在市面上一兩千金,谷里物產豐富,自給自足並無問題。只是包括承天在內的谷主、長老等人有諸多奢侈愛好,就不是小小九兩二錢的絲線可以滿足的了。

他移目望向杯下的紫檀半月桌,桌面鑲了一塊光滑的瑪瑙,正看瑩白如玉,側看殷紅如血,乃是上品的夾胎瑪瑙。再看過去,木屋內陳設無不雅緻精巧,連乍看平平無奇的剔牙杖兒亦是象牙打造,殊為不凡。也許,人在擁有了一件舉世奇珍後,理所當然要求更多。

可惜今次來得不巧,谷里已沒有朱弦可以交換紫顏的寶貝。

「既然來了,這方五色石硯還是送給谷主,本想……」紫顏說了一半,心想自己竟也俗了,淡然微笑著遞上。

承天推辭了兩句,拗不過紫顏的盛情,收下了硯台。這時螢火走進屋裡,見到紫顏的失望之色,低聲問過長生。無咎在旁插嘴道:「谷主,現下那小賊未必逃出谷去,不如……」承天瞪他一眼,招呼紫顏道:「先生遠道而來一定累了,今日我做東,諸位飽食一頓後再做安排如何?」

紫顏點頭應了,叫長生拿了行李,隨無咎到客房裡歇下。

掩上門,一行四人圍坐桌旁,側側立即說道:「我看,谷主有心隱瞞什麼。」螢火忙把從明吉那裡聽來的話說了。長生急道:「抓到兇手不就能找到朱弦?」他想不通如此簡單的事,一個個非要像猜啞謎似的不說透。

紫顏道:「這裡兩百多人世代居住,彼此沾親帶故、恩怨糾纏,我們是外人,不必多管旁人閑事。」側側本有心弄個明白,見紫顏意興闌珊就罷了,舒服地往椅上一靠,捧了茶慢慢在喝。長生嘟著嘴道:「萬一……萬一兇手沒跑掉,仍在谷里,我們豈不是很危險?」

紫顏展顏而笑,朝螢火努了努嘴,他立在門口狀若守護天神。

長生見無人支持,犟脾性反而上來,一心想暗中查個明白。當下故意起身,道:「我去廚房瞧瞧,葷腥的東西少爺不愛吃,我去吩咐一聲。」

長生前腳剛走,紫顏就讓螢火跟著他出去。

「承天可能有難言之隱,畢竟他谷里死了人,你打聽時不要太刻意了。」

這點小事難不倒螢火,他欣然領命而去。

側側無不遺憾地嘆息一聲,「唉,一年才得九兩二錢的朱弦,只夠做三件絲衣,真是太少了!」紫顏一本正經地道:「五年前我換了三錢朱弦,就修補了幾十人的臉面,還鉤了一件心愛的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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