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鴛夢

涼爽的中秋天氣,紫府內外遍植桂花,恍如瓊英綴樹,滿目金粟。馥馥香氣鑽竅入孔,悠然賞玩其間,常不知人間何世。

一連數日晚間,紫顏在借月亭擺了清桂酒獨坐,若有所思若有所遺。長生陪他坐一陣就乏了,午夜更睏倦不已,逃去睡了。螢火不敢驚擾,夜半起身走到菊香圃,見紫顏端坐無恙,這才返回去安歇。

如是過了幾天。

一日清晨,長生猶在睡夢中,聽得紫府大門劈啪亂響。敲門那人似有三頭六臂,直如冰雹石塊砸在門上。他揉揉睡眼起床披衣,走出去時艾冰剛開了門,一個麗影旋風般盪入。

「大清早睡懶覺,你們這些人呀,該有人管教!」

鶯聲婉轉,鳳眸珠唇。兩人定睛看去,來人挽了個盤龍髻,瓔珞燦燦,披了翡翠鴛鴦錦衣,單手叉腰指了他們,煞是威風潑辣。

長生試了問道:「這位小姐有何貴幹?」

「小姐?我是你家夫人!」她笑吟吟走近,斜飛一眼呆愣的兩人,指揮身後的仆佣搬行李進府,「你既是紫府的人,告訴你名字也無妨,我叫側側,你可以尊稱我夫人。」

長生聽她說得有板有眼,心下更是糊塗,攔在她身前,「側夫人,你……」他話未說完,頭頂挨了個爆栗,側側薄怒微嗔,道:「什麼側夫人!我是紫顏明媒正娶之妻,這府里當家的!你或直接喚我側側,或叫我夫人,唯獨不能連起來稱呼,明白么?」

長生和艾冰這回是真呆住了,幾曾知道紫顏有了夫人,大眼瞪小眼皆成石頭人。側側用袖掩了嘴輕笑,促狹地玩味兩人茫然懵懂的神色。

螢火和紅豆聞訊趕來,見狀亦不知所措,紅豆慌慌張張去請紫顏。側側只管捏捏耳畔的珊瑚墜子,好整以暇等紫顏到場。

紫顏蹙眉走來,神情甚是古怪,見了側側也不說話,彷彿在尋思什麼。側側卻徑自走過去,拎起他的耳朵道:「你是如何教這幫手下的,不認識我也罷了,什麼禮數都不識,豈不讓旁人笑話!」

長生等四人睜大了眼看紫顏反應。

只見他摸摸紅耳朵,小聲說道:「你來就來了,大張旗鼓地吵得我耳朵疼。文綉坊的姐妹們,怎慣出你這潑辣性子……」側側嫵媚一笑,啐了一口道:「要不然如何服眾?」俏面飛紅地橫了眾人一眼。

紫顏看也不看其他人,拉了她的手兀自往屋裡走去,像是有體己話要說。眾人大驚失色,彼此對望,眼中儘是疑問,「這真是紫夫人不成?!」一個個探頭探腦,紫顏卻把披錦屋外的垂花門一鎖,摒絕一切騷擾。

側側就在府里住下了。當天中午,在她所住之處大書「朵雲小築」幾字,命人造了金字匾額,與紫顏比鄰而居。她一來,紫顏就常不見蹤影,或借口小憩,或出門散步,長生只得陪前陪後伺候這位少夫人。

「這梔子的肥澆得少了,打發人多澆幾回。」

「芍藥栽種得太近,怎麼也要隔個兩尺,吩咐他們給我把土換了重栽。」

「啊,這池塘的魚誰喂的,要撐破肚皮了!餓兩天再說。」

「把這黃燈籠拿下來,放琉璃彩燈上去,唔,再多買一倍的燈來,熱熱鬧鬧多好看。」

……她在府里走一遭,便有數十人忙前忙後,被差遣得一路飛跑,恨不得像八爪魚多出幾隻手腳。

長生借口要學易容,遁去作畫,側側大有興趣,尾隨到養魄齋來瞧。有她監視,長生不得不聚精會神學畫,誰知她說起道理來比紫顏更多,聽得他頭大如斗。

幾日下來,長生累得唉聲嘆氣,暗自在心中禱告:「老天,找個事纏住少夫人吧!」

他的願望很快靈驗,宮裡竟來人傳紫顏。

傳旨的英公公是隨侍在太后身邊的紅人,浩浩蕩蕩帶來一隊小太監。更糟糕的是,照浪城的艾骨森然伴在他身旁。

應門的艾冰完全沒想到來的人中會有他親哥哥,僵直了片刻。英公公陰沉了臉,從鼻中噴出一股氣來,尖了嗓子道:「真是沒有規矩!」兀自往紫府玉壘堂走去。艾骨走過艾冰跟前,正眼也不瞧一下。艾冰放下心事,想,紫顏的易容術豈是輕易能看得破的,忙趨上前去伺候。

紫顏不在府里,接旨的自是紫府少夫人側側。闔府一眾人等跪在堂上,聽英公公宣旨。

聽完聖旨眾人面面相覷,原來是錦繡宮尹貴妃染病去世,奉太后口諭要紫顏進宮,在大殮前為貴妃妝點遺容。紫府眾人皆知尹貴妃其實未死,這後宮中等待妝點的不知又是哪位。

側側氣定神閑接了聖旨,叩謝聖恩,叫長生給英公公奉茶。長生苦了臉,端上一壺好茶,英公公見他殷勤好看,陰僻的臉上現出笑顏,道:「乖。」長生被他贊得毛骨悚然,垂手立在一旁。

側側瞧見艾骨不死不活地站在英公公身後,並無內廷的裝束,笑道:「這位爺無官無職,跟著公公來此,不知有何事?」長生忙低聲道:「他是照浪城的人。」艾骨木然道:「我代城主來看看舍弟和紅豆的墓穴,上一炷香。」

側側一蹙眉,沖他搖搖了手道:「嘖,你說話太死板,笑一聲來聽聽。」艾骨理也不理,盯了長生問道:「他們倆埋在什麼地方?我要去看。」手指故意捏得咔咔作響,意在威脅長生。

他沒拿側側當一回事,長生正自心驚,就見側側已然出手。

一星亮芒閃動,艾骨疾退,無論他退向哪個角落,側側的一身藍妝花鳳裙如影隨形。長生看得目不暇接,聽到「砰——」的一聲,艾骨跌在地上。

眾人這才看清艾骨連手帶人被無數緊密的玉色冰蠶絲纏繞,直綁得粽子也似,再不能騰出手來過招。側側用牙輕輕咬斷絲線,把針插回髮髻中,仍用一手牽著絲,彷彿艾骨是她手中可操縱的傀儡,向目瞪口呆的長生嬌笑道:「來,把這人牽到墳上去,他越掙扎絲就纏得越緊,管叫他不敢對你如何。」

長生接過絲線,尷尬地望著艾骨。墓地離紫府起碼有三五十里地,紫顏尚未回來,他豈能隨便出門。

英公公沒料到紫府中人竟有如此功夫,訕笑地道:「夫人好俊的身手,倒叫咱家也開了眼界。時辰不早,咱家趕著向萬歲爺和太后稟告,就請夫人轉告紫先生,明早辰時在玄華門外候傳。」瞥了一眼狼狽不堪的艾骨,「今日這奴才多有得罪,請夫人饒他一回,下次再叫他家主人親來賠罪。」

側側笑道:「公公客氣,我看他沒帶祭祀酒水,真是有心的話,過幾日再來拜祭不遲。公公這就帶他回去罷。」兩手如飛鳥振翅出林,兔起鶻落間將艾骨遍身蠶絲收了乾淨,快得看不清她如何作勢。

螢火凜然心驚,單是這舞針的功夫,足以與照浪的嗚咽刀媲美。此刻,他隱隱猜出側側的來意。

英公公與艾骨離去。他們走後,艾冰與紅豆伏著的身子方起,他們混在仆佣之中,連大氣也不敢出。這時兩人對望,均有劫後餘生之感。

長生被側側一手針法引得心猿意馬,突然起了練武的心。他難得陪盡小心,少夫人長少夫人短哄著側側歡喜。螢火看出他的用意,忍不住道:「你學畫不成又想練武,學什麼都是三腳貓。」

長生瞪他一眼,忽然「哎呀」叫道:「少爺到底去哪裡了,明日一早要進宮呢。」

螢火沉吟,「會不會在蘼香鋪?」

長生道:「我去請他。」見側側豎了耳朵在聽,便道,「少夫人不如同去?」

側側笑嘻嘻道:「好啊,我早想去看姽嫿那丫頭。唔,等下,紅豆你過來,給我挑一身好衣裳去。」她此刻的裝束分明好看已極,顧盼生姿,颯爽靈動。可蘼香鋪的姽嫿是個狡猾的小妖精,尹心柔更是宛若天仙的美人,她無論如何不能落了面子。

前塵如夢,誰能想到,她初入文綉坊所繡的霞帔,就是為尹心柔趕製的呢?當時高高在上的貴妃,如今成了姽嫿的弟子,交錯的命運在此重逢。側側想到造化弄人,心下說不盡的唏噓。

放下青綢麒麟女衣,拿起茜紅瑣幅,嫌孔雀羅過於花哨,又覺藕絲素絹太雅緻。側側挑了半晌,長生等到斷氣,不得不暗中差艾冰上鋪子里去尋紫顏。正當側側眼花繚亂之際,紫顏曼聲道:「你穿什麼都是一等一的美人,何必辛苦挑選?」

側側笑得比綾羅更艷,她明媚如春光的笑容令長生忽覺做女子真是美好。腰肢拂柳,眉眼橫波,一徑披紅著綠,染粉描黛。看著她與紫顏目光流轉交錯,他黯然地記起自己的身份,原是在這兩人之外。

長生默默地遞上聖旨,金色滾龍邊的黃絹有燙手的熱。紫顏隨意看了,把聖旨丟還給他,輕描淡寫地道:「找個地方供著。」望向側側像是有話說。

長生和螢火等一眾人等退下,臨走,長生掩上了門,不忘最後一瞥。紫顏神情肅然,側側依舊挽著笑容,兩人和其他恩愛夫妻一樣,冥冥中有旁人插不進腳的默契。長生像是被忽略的孩子,茫然闔上門離去。

「照浪派人是來試探你?」側側把前事說了。

紫顏搖頭,「我的斤兩他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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