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生

這一日,天越發熱了,院子里的山石曬得燙手灼人,呼吸間全是悶熱的氣息。長生窩在書房裡,從冰鑒里取出的涼水不多會兒就放溫了,恨不能浸在水裡消暑。

紫顏著了飛鷺碧波紋越羅直身,大襟寬袖,袖口以捻金線綉了纏枝蓮花。手中一柄牙邊襄扇緩緩搖著,笑眯眯倚在竹嵌紫檀木躺椅上看長生作畫。旁邊立了一名青衣童子,時不時往他的玉蟹杯里倒上椰漿。

他嬌媚的臉孔已然換過,並不是長生熟悉的那張。長生大為抗議,說這樣會不認得少爺,紫顏不依,告訴他要漸漸習慣。

「今後我會時常換臉,要認得我也簡單,只管看誰的穿著最鮮艷。」紫顏得意地道。自從把那張舊面孔扔給照浪後,他就有了換臉的癖好。往往早上還是千嬌百媚的臉,午後就成了英氣勃勃的模樣,長生走進屋子,老是被他新換的臉孔嚇一跳。

終於,長生學會了目不斜視,不管紫顏換作何樣面目,既不讚賞,也不作嘔。紫顏見沒人理會,失卻了新鮮,就固定用回一張臉。雖然不是長生看慣的那張,也只能如此了。

「真是好日子啊。」紫顏彷彿看見時光的流逝,就在扇子的起落之間,發出舒適的感嘆。

長生體會不到他悠閑的心態,抱了一堆紫顏指派的畫卷在看。他想學易容之心一日日在增長,可惜紫顏不肯讓他一蹴而就,非要從學畫開始磨練他的心性。

「吳道子的南嶽圖、王維的圓光小景、荊浩的山水圖……」長生翻閱畫卷,奇道,「少爺,我要學的是易容,最多摹些人物就罷了,為何都是山水景物?」

「能與造物爭奇者,莫如山水。」紫顏悠悠地道,「作畫形易而神難,你先摹山水之形,等用筆氣韻流動,胸中自有丘壑時,我再教你繪人。」

長生諾諾應了,彎腰像只蝦米,撲在案上畫著,惹得紫顏「噗」地一笑。他也不多說,閑閑地看了一陣,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坐起身道:「我竟乏了,你先練著,我睡一覺去。」童子扶了紫顏,往廂房去了。

銅甪端熏爐里,薄荷的香氣散入空中,長生猛吸了兩口,精神一爽,繼續研習如何用墨。

澄心堂紙,歙州龍尾硯,配上一枚犀紋李墨。紫府的陳設用品都是骨董,長生卻是不識,嫌畫得枯澀或是重濁了,便抽出另外一張紙再畫過。

硯里的墨水漾過絲絲細紋,隱約浮起一張模糊的臉,長生心上忽起警兆。

回頭看去,屋中靜謐如畫,長生聽到的唯有自己的喘息。他不敢抬頭看,越想越慌,移過鎮紙壓在畫上,丟下筆尋茶喝。一見水涼了,便拎了茶壺,慢吞吞走向門口,拉開門往外去了。

他直奔螢火的住處。偌大紫府,螢火是唯一有武功的人。

螢火正在湖邊柳樹蔭下釣魚,手一搖,撈上一尾活蹦亂跳的鮮魚。長生快步趕到他身旁,說道:「府里來了賊。」

螢火恍若未聞,把魚餌串到魚鉤上,專心致志。長生急了,推他一把,「少爺小睡呢,別驚了他。你和我去拿賊。」

柳葉的陰影打在螢火身上,夾雜几絲陽光的亮痕,這個人也有了一分鬼氣。

他抬起一張斑駁的臉,滿不在乎地道:「能讓你發覺的賊有何可怕?不過貪這府里幾分貴氣。先生說過,他最寶貝的是那些衣裳,早尋了秘處收藏,其餘物件全不在心上。這賊就算三頭六臂,能搬去多少?」螢火和長生不同,提到紫顏每每尊稱「先生」,然,語氣里的敬畏都是一樣的。

長生惱了,他以為近來和螢火有過交情,這人便不會那麼討厭。

「哼,你不去拿賊便罷,只管叫他們把府里偷得乾乾淨淨,最好連你睡覺的床也偷去!」

螢火一笑,見他小臉通紅,問他:「有幾個人?武功如何?偷術如何?」

長生怔住,撓頭道:「這我不知,就覺有人在樑上,面容映在我的墨汁里,想來是賊。」

「若是一隻野貓,我不是白跑一趟?」

「不會不會,要是野貓……起碼少爺多個逗趣的小傢伙玩,他心情一好,我們也開心。」

螢火一想,到底欠了紫顏人情,不如去看看。就放下魚竿,伸了個懶腰,道:「算你走運,我陪你去拿賊。」

「砰——」什麼東西的碎響從前面院子直傳過來。螢火登即飛身奔出,長生連忙跟上,心想真是來了笨賊,偷個東西也要砸碎。

趕到書房,一隻青釉雙魚洗斷作幾瓣,宛如玉碎。長生頓足道:「糟糕,別讓他驚了少爺。」

螢火查看地下,走到門口辨明方向,道:「恐怕來人不止一個,起了爭執,才會弄碎筆洗。府里這麼大,非得叫醒少爺不可。」

長生無奈地撿起碎瓷,用絹布一併包好,道:「好罷,我去叫少爺,你趕快找出他們在何處。」

廂房裡,紫顏正在雕漆大理石床上熟睡,一條黑影掠進屋來,見到滿屋金玉耀眼,訝然止步。紫顏翻了個身,黑影急忙藏至屏風後,不想那寶氣珠光的屏風亦讓他目瞪口呆,忍不住伸手去摸。

這時又一條黑影飛入,拿了一隻棉布大袋,不由分說拿起几案上的器物就往裡放。前面那人從屏風後探出頭來,剛想招呼,聽到一個好聽的聲音說道:

「你們想偷什麼?」

紫顏端坐床上,披上一件沉香素紗衣,好整以暇地問道。那兩人一男一女,緊身衣飾,聞言站在一處,擺了個起手式,警惕地望著他。紫顏神色平靜,示意兩人坐下,兩人見他無吆喝動手之意,頗有些不知所措,互視一眼,皆不回答。

紫顏含笑道:「你們不用怕,但說無妨。人生在世,金銀珠玉是最可愛之物,我也最愛搜羅。來,你們瞧瞧。」他在屋裡隨意一指,「那隻金王母蟠桃盤,上面共有蟠桃三十五隻,是我來京城後所接的生意數目。每多接一趟,它就會多出一隻蟠桃來,你們說奇也不奇?」又一指面前的大屏風,「這面珊瑚七寶屏風,鑲嵌的珍珠、瑪瑙、水晶、琉璃、玳瑁、象牙、犀角不計其數,但是這一分一毫,不是搶來,也不是偷來,是我用手一次次換來的。」

他笑容一斂,肅然對兩人道:「你們想要這些東西不難,只看你們用什麼換。」

兩人一聽這主人不但不想報官,還想送財物給他們,對視一眼,皆是迷惑不解。

那女子見紫顏生得妖媚眩目,兀自心神不寧,忙道:「小心,別中了他的計。」那男子低聲說道:「看這府里的氣派,定不是簡單人物,能不動手最好。」那女子不以為然,向紫顏喝道:「看你這樣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手無縛雞之力,我們想拿什麼就拿什麼,你還能阻擋我們不成。」

紫顏聽了她的評語,摸了摸床角,失笑道:「是嗎?你們若能從這屋裡出去,我就謝天謝地了。」

「啪啪」數聲,門窗忽地全然關閉,咔噠幾聲響過,像是闔上了繁複至極的鎖扣。兩個賊人驚疑地奔到窗前,搖動窗戶,才發覺硬木窗欞里竟包有精鋼,根本不是人力可拗斷。

二賊驚慌地走到紫顏床前,那女子遲疑一下,揪起紫顏厲聲道:「你就不怕我們殺了你?」

紫顏仰起一張花樣的臉,從容說道:「你們飛身進房,沒有半點聲響,這份輕功已是江湖上可數人物。殺了我未必能出去,何妨與我談一樁生意,以免魚死網破,折了兩位在武林中的名頭。」

這時,傳來長生急迫叫門的聲音:「少爺,你沒事吧?」

紫顏高喝道:「我沒事,來了兩位客人,你退下吧。」那女子一聽,不覺鬆開了手。

不多時,螢火也趕了過來,長生狐疑地指了門窗,小聲把紫顏的話說了。螢火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側耳靜聽。

「螢火,你跟長生釣魚去,別在門口裝神弄鬼。」紫顏又叫了一聲。

螢火無奈,趕著長生回到湖邊,心裡想著先生的話和門窗的機關。

趕走了長生和螢火,紫顏一攤手,道:「我願出高價請兩位辦事,你們看可好?」

那兩人看看紫顏,再看看門窗,被他淡定的氣魄鎮住,不得不坐下,點了點頭。

「我叫紫顏,兩位高姓大名?」

那女子道:「我叫青靄,他叫沙飛。剛才打碎了閣下一隻筆洗,都是那傢伙不好,連筆洗也偷。」沙飛道:「你懂什麼,那是龍泉窯的精品,比尋常金銀可值錢得多。」

紫顏微笑道:「原來是冰狐、雪狸兩位神偷,久仰久仰。」沙飛悻悻地道:「先是被你手下發現,再被你抓著,也算不得神偷。」紫顏一想,說的定是長生了,笑道:「哦,你以為他是普通人?被他發現可不丟臉,也算是你的福氣。」

他說了兩句,似是有點熱了,從玉枕下抽出一面掐花銀絲團扇,孔雀羅的扇面上織金閃褐,如彩色煙霞於他掌上翻騰。漫不經心搖著扇子,紫顏斜斜靠在錦墊上,散漫的神情像是在聽曲子,又像是恍惚出竅的肉身懨懨地看這人世。

青靄盯了紫顏看一陣,便覺眼力不濟,對這妖冶艷媚到毫巔的人兒,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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