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彼岸

「這張臉修得好么?」

問話的是一個鷹鉤鼻男人,身材高大魁梧,眼神卻頗為陰鷙晦暗。長生站在紫顏身後向榻上覷了一眼,血肉翻滾的一張臉,早辨不清眼口鼻,慌忙收回目光鎮定心神。

紫顏搬過那身軀,拾起冰涼的手,又在那團血肉上摸索翻看。他身子一挪移露出些許空隙,長生不小心看多兩眼,忍不住喉間作嘔。這時長生體會出紫顏不沾葷腥的好處,若時常要給死人化妝,尤其是見識死狀極慘的面容,誰能咽得下肥膩的紅白熟肉?

「這生意我接了。」

紫顏一錘定音,那鷹鉤鼻男人立即歡喜起來,躬身長拜稱謝不迭。等長生送完那人回來,紫顏洗凈了手坐在那身軀前閉目沉思。

「你看出什麼?」紫顏問他。

長生不想少爺會考問,忙從上到下打量仔細,方道:「這人是男的,大約……三十多歲,身體強壯……不知誰和他有深仇大恨,把他的臉毀成這模樣。」

紫顏攙過長生的手,按到那身軀上,道:「此人全身僵硬,小腹鼓脹,屍斑以手壓會褪色,起碼死了五個時辰。」他手中突然閃出一片精光,一把鋒利的小刀劃破那人的手臂,極緩地流出血來。「有血流而出,這人死了一日不到,還新鮮得很。可惜這刀傷不是別人劃的,是他自毀的。」

長生駭然縮手退步,後怕地搖手道:「少爺你別說了!我頭回見死人,一時不慣,你容我緩緩。」

紫顏橫過一眼,素凈的笑容像蓮花一般盛開,一聲低低的嘆息從花心傳出。長生羞愧難當,紅了臉走近他,大了膽子去瞧那血跡斑斑的屍首。

這真是個不幸的人。長生看清了他血污的臉,數十條或長或短或深或淺的刀痕橫貫其上,每一條翻飛的傷痕都暗示執刀者的堅毅。長生咽了口唾沫,在紫顏讚許的目光下拾起他的手。指甲剪得十分整齊,右掌結了四個乾淨的繭,指節結實有力,該是懂武功的高手。

致命的一刀劈在胸上,碗大的血洞黑黝黝像張開的口。紫顏用刀片割破袍子,露出裡面被鉸爛的血肉。「唉,可惜你我不懂武功,看不出這迴旋刀法究竟是何人所劈。」

「少爺可是在猜想剛才來人的身份?」

紫顏點頭:「他言辭閃爍,說這是被盜賊所傷的朋友。其實這人自殘身體,為的不過是掩藏身份。那麼這兩人的身份就極可疑。不但如此,這刀法霸道剛猛之至,劈得出這刀法的人也絕非等閑。我是越來越好奇了。」

他拉了長生的手放在那張臉上。手下稜角分明,突起的骨頭戳得長生心寒。

「這塊橫骨便是催命的符咒。」紫顏淡定地道,「躲不過的血光之災。」

長生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臉,連嘆息都是冰的,宿命還是巧合,天意或者人為。恍惚中他覺得自己也有過一塊不吉祥的骨頭,被硬生生抽去了,猶如修改命運。

怕紫顏看出他又在胡思亂想,長生乾笑兩聲,強作鎮定地取了絹帕,把榻上被血衣染污的地方拭凈。紫顏見他不懼那死屍,便放心離開了。

等紫顏一走,長生顫抖的手又按上那人的臉,混亂且迷茫。血跡早幹了,他的手撫過硬邦邦的傷口,像鈍刀吱吱在磨。他似乎聽到骨折的聲音,心驚肉跳地鬆開了手,幾步跳離了榻邊,遠遠避開那個不幸的人。

晚間,長生吃飯時仍想著那張臉,被毀去的是怎樣的容顏,背後又有如何慘烈的故事。他出神地嚼著菜飯,手一抖,差點把湯送到鼻子里,惹得紫顏輕笑不已。

「在想那人的面相?」

長生應了,問:「少爺,你我的面相可算好?」

紫顏搖頭,「我的樣貌過於妖冶,由面相看亦不是長壽的命。你便不同,從此後會多福多壽,安康到老。」

長生訝然推盤,停箸茫然。紫顏含笑看他,竟露出頑皮的笑容,「人活成老不死有什麼趣味?風光五十年就足夠了。我不要長命,我要好看。」

可是,他怎能失去少爺。長生忽然心慌起來,澀澀的苦從嘴裡滲出,身子疲倦得猶如遠遊而回。他無力地倚在桌角,抬頭看紫顏。少爺平靜的面容就像瓷器玉雕,燭火在他臉上折射剔透的光芒。是這樣完美的少爺啊。

長生不敢設想春花凋殘、秋葉枯萎,他要把這片刻的容光都留住。

「我想學易容。」他突兀地說了這一句。是的,唯有他學會易容,他才可能改變紫顏的相貌,甚至命運。

紫顏詫異地望他,半晌,才聽懂了,欣喜地站起,拉了長生的手飄然轉了一圈。

「你終於肯學易容了,真是難得。」他俯看長生稚嫩堅決的眼神,聽見他怦然跳動的心。由今日起繼承這充滿魔力的妖術,是非真假就在針線與刀石中消磨、書寫、偷換。

紫顏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上,平攤開,嚴肅地道:「我將傾囊相授,你切莫辜負了我。」

切莫辜負。長生痴痴地凝視紫顏,他的心猶如饑渴的土地,正期盼一場傾盆的雨露。

鳳燈下,香案上,紫顏擺出一幅幅帛畫。先是眉、眼、鼻、唇、耳,再是五官齊備的面容。無數的臉面呈現在長生面前,零零落落彷彿前世今生的片斷,每張面孔後各有故事。脈絡隱藏命運,線條向上或者向下,就是截然兩條道路。

長生摸索那些帛畫,像雛鳥奮力振翅等待飛翔,眼睛裡漸漸放出光彩。

「把這些記熟了,再看我親手易容就簡單得多。」紫顏微笑,循循善誘,「今晚,和我一同幫那人改容。」

飯後,長生隨紫顏進入瀛壺房,熏風解穢,悠然飄身而過。他頭皮發麻,看少爺抽出針、刀、線、剪並各色染料,俏粉嬌泥,擺了滿滿一桌。搬正那人的臉,紫顏先抬起死人的左手,問:「你看這裡有何古怪?」

死者緊緊握拳。長生愕然指出,道:「莫非此人死時極為悲憤?」緊扣的左拳骨節盡突。要怎樣的決心才可將一生抹殺,於血肉翻飛中勾卻前塵。長生哀哀地看了那沒臉的人,想,若此刻在榻前是他的至愛親朋,會是怎樣肝腸寸斷。

紫顏搖頭,「不然,這不過暗示他是自殺,在被擒之前寧願自毀容貌、自割喉舌,也不想被對方拿住招供。」

這人手持利刃,自傷身體必然用盡全力,故左手會不自覺緊握。長生想通這點,崇敬地望向紫顏。想不到這些仵作刑獄之事,少爺亦所知甚詳,可見易容一道博大精深,先前對此道的鄙薄不由漸漸消除了。

「迴旋刀,迴旋刀。」紫顏喃喃念著,那傷口如張開的花蕊,把人肉割成一稜稜的,慘不忍睹。「只一刀便能血花九出,當今天下沒幾人有此功力。」

長生悚然一驚,回想那鷹鼻男人陰戾的相貌,泛起難言的窒息感。

紫顏嘆了口氣,道:「此事疑點太多,叫螢火來。」

螢火。又是那個討厭的石頭人。長生不情願地應了,提了燈慢吞吞穿過庭院,來到螢火住的沉珠軒。

浮香暗動,清冷的月光照在軒外的池塘里,別有種幽寒肅穆的氣氛。撲的一聲,有蟾蜍驀地跳入水中,翻起水聲嚇了長生一跳。他縮了縮脖子,左右猶疑地看了看,遠遠立在門外拉長嗓子喊:「螢火,少爺叫你——」

螢火躬著身從軒里走出,俊秀的臉死氣沉沉板著,沒有一句言語,默默跟在長生身後。長生忍不住,別過身趨向他。螢火劍眉一挑,雙眼如狼戒備發光,反把長生一肚子的話噎了回去。

長生沒好氣一甩袖,這個螢火向來只比死人多一口氣,居然敢給自己臉色看。罷了,由他去少爺面前出醜,沒必要和他碎叨少爺的想法。

紫顏把那人胸口的刀傷清洗乾淨,便於看明用刀深淺並刀勁分寸,他凝神冥思的時候,螢火進來了。

「當今武林,誰有這等功力?」紫顏問完,半晌無聲,卻見螢火跪倒榻前,捧了那人的手,兩行淚無聲在流。

他的淚在燭火中閃耀,晶瑩如星爍,那一刻長生彷彿聽見他濃重的喘息聲,悲哀的心裡也在滴著淚。螢火突然在長生眼前活了過來,沉峻軒昂的眉宇背後,長生看見了稜角崢嶸。

他就像一柄錚錚寶劍出了鞘,劍鋒吞吐青光,即將刺破黑夜的寂靜,把幽遠歲月里的隱秘往事一吐而盡。

紫顏揮了揮手,螢火倏地收了淚,平靜地道:「這是嗚咽刀所傷,九曲迴腸十三刀的第二式,宣城杜鵑。」

頭一回,長生覺得螢火如踏歌而言,沙沙的聲音像是碎桑葉於指尖摩娑起舞,竟說不出的魔幻動聽。他訝然地盯著這個一向不討喜的人,詫異他說的話和迷人的嗓音。

「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紫顏一字一頓地吟哦,螢火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匍匐地上像是在哀求。

長生隱隱覺得事出蹊蹺,卻見紫顏肅然起身,把房門關了,挑亮燈心看他。

少爺的神情頗有醉里挑燈看劍的意味。長生的心一緊,知他要說重要的話。果然,紫顏道:「刺這刀的人想找望帝,你可聽過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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