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聲色

煙花三月天氣,西斜的落日洇紅半天雲霞,長街上都是行色匆忙、勞作一日歸家的路人。鳳簫巷裡,一輛紫檀木夾紗清油車緩緩駛出,車飾極盡華麗,鸞鳳升龍,錦帷絡帶,行人望之側目。

長生惴惴不安地坐在車上,看足前的蓮瓣琉璃香爐悠然吐著莫名的香,聽耳畔瓔珞流蘇叮咚敲擊著車廂,憋了半天問道:「少爺,興師動眾的是去何處?」

「飛鴻河上,彩燈大概都亮了罷。」紫顏閑適地半卧於車中,伸了個舒緩的懶腰,「你有沒有聽說過錦瑟的名字?」

飛鴻河上彩燈結。夕陽照紅了河水,映襯了一艘艘金碧輝煌的仙音閣畫舫,現出妖媚的顏色。紫顏下了車,帶著長生施施然走向一座冷清的畫舫,舫上一個垂髫少女慌忙掀了帘子迎他們進去。

長生遂見到了錦瑟,昔日名動十二州的絕色佳人。

蛾眉婉轉低垂,多年晝夜不分的樂伎生涯,令她眼角有纖細的微紋蔓延,神情略顯憔悴,長生不覺嘆了聲可惜。待兩人坐定,錦瑟含笑遞上一隻瑪瑙杯,清香浮動,酒色冷冽。酒光掩映下錦瑟煙視媚行,長生近看去,她身畔彷彿有雲霞相依,整個人感覺暖融融的。

紫顏振眉笑道:「呀,是宮中密制的蘇合香,調五臟卻宿疾,錦瑟姑娘真是善解人意。長生,你也飲一杯。」

錦瑟伸出如雪皓腕,給長生注滿一杯。長生的心不由恍惚慌神,細看她舉手投足不盡曲意嫵媚,連他這個小小少年亦不禁沉沉迷醉。那一絲眼角的細紋,此刻變得微不足道,甚至因了這風霜之色愈發我見猶憐。

「紫先生人物風流,衣飾不同凡響。如果錦瑟沒有看錯,這是文綉坊青鸞大師所出的神品之一、有『十指春風』之稱的射目綉?」錦瑟的聲音曼妙地穿過長生耳膜,直至他心底,若非她說的是他更關心的少爺,他就要酥倒在這裂帛斷玉的聲線中。

長生瞠目望向紫顏,射目綉市價逾萬金,難怪少爺不肯穿這一身招搖過市,非擺足架子坐車。長生展顏微笑,有嗜好的少爺才更像個性情中人,否則在人前矜持克制的紫顏太過高高在上,連他亦不敢親近。

「先生的輿服都逾制了。」錦瑟橫過秋波,眼中儘是欽佩之色,「錦瑟不禁在想,先生究竟是怎樣之人,能超越世俗之外,不受禮儀拘束?」

紫顏平靜地望著她笑道:「其實——」他頓了頓,錦瑟的心緊拎了一下,聽他漫不經心地掩口笑道,「我確是服妖,官府卻沒人管制,唉唉。」

「紫先生是非常之人,方有非常之行。這天下亦沒有先生辦不成的事。」錦瑟說完,語氣突然黯然,「若是我想恢複當日容貌,不知道是否可以?」

紫顏淡淡地看她,「當日?但不知是哪一日?」

長生心道有什麼好問,錦瑟當年身價非凡,即便是王孫公子想見一面都不得。如今紅顏老去無人問津,自然是要恢複當紅時的年輕容貌。

紫顏卻似看透了她的心思,等她出言證實。

錦瑟澀澀地道:「便是令師為我易容之前的容貌。」

長生「哎呀」一聲,這花樣容顏既是易容,竟也敵不過歲月,如花憔悴老去。奇的是她卻要之前的相貌,想來只會比現今更為平庸。

那張臉紫顏至今記得。當他還是小小少年,她曾把那塊傳家寶玉押在他手上,懇切地哀求他給一次機會。那塊玉根本不在他眼中,卻是她的全部。他凝視她粉俏天真的臉,不曉得為什麼有人會捨得抹去它,換一個踏入青樓的機遇。

來易容的人背後,常常有不可思議的理由,紫顏曾在師父沉香子跟前聽過那個理由。

紫顏按下心神,悠悠地道:「你想好了,你這容顏多年未動,才有了些許微紋。若單是消紋祛皺助你青春再駐,最是容易,不過想要再紅十年,倒不如換個新顏,免得世人看膩。若要恢複原先容貌……」

錦瑟打斷他的話,坦然笑道:「找先生來便是有了計較。在這仙音閣再紅十年又如何?誰人再風光,敢說不會落到我今日乏人問津的下場?朝如春花,暮似棄枝。青樓女子的宿命,向來是縱被無情棄,不能羞。我指下功夫再好,終究曲高和寡,天下哪有那麼多的知音?」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可是當初也是不得不如此。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紫顏腦海恍惚地浮現明明滅滅的片斷,前世今生的記憶,早已零落成泥。

「那麼,」紫顏提高了聲音,令錦瑟身邊神情慘然的丫鬟忽然一振,「如你所願就是了。至於酬金,錦瑟姑娘是老主顧,替我奏一曲《婆娑》足矣。」

錦瑟欣然一笑,手指划過案上的黑漆菱紋瑟,道:「我非吳下阿蒙,給先生的大禮早備好,回程時煩勞順便帶回。」

沉甸甸的兩個牡丹填漆箱,不起眼地擺在船廂一角。別樣的身價別樣的人,回不去從前。紫顏沒有看一眼,只指了她身邊那個丫頭道:「取十分之一賞了這孩子吧。」那丫鬟訝然捂口,怔了很久憋出兩汪清淚。錦瑟漠然應了,纖指迴旋彈撥,奏響了《婆娑》第一音。

長生於是看見一個靈秀天真的女子向他走來。那樣的眉梢眼角不經世事,卻分明有著堅毅的決心。她說,我要做最紅的阿姑。我只賣藝不賣身。這一手好琴瑟,我不想辜負。她的臉就像一個永長不大的娃娃,誰忍心在上面下刀?

我要一個機會,一個機會。她憧憬地仰望,無關名利地位,要在這長空放任翱翔。一身絕技怎堪在閨房無聲消磨。她不會將嫁作商人婦流離顛簸,也不甘永鎖閨閣中相夫教子。

錦瑟撫瑟至妙處邊彈邊舞,方寸船艙乍然間雲破日出,奪目紅霞彌散天際。但見她舞姿蹁躚,清音宛轉,玲瓏身段追風逐月。這不盡的妖嬈之色啊。

突然間一個鳳點頭,錦瑟纖腰一扭,徑自輕巧飄然案上。瑟聲清幽志遠,舞姿雪回花飛,若俯若仰,若來若往,舉手投足勾人心魄。長生目不能移,她卻折腰拋袖,修袖宛若流水,曳過最後一個瑟音,戛然而止。

餘音猶自繞樑不歇,久久在長生心中激蕩。

「錦瑟姑娘的技藝越發精進了。」紫顏的感佩聲中有一絲不忍,嘆息地起身告別,「請明日大駕光臨,我等自將竭盡所能,如君所願。這就告辭。」

回府途中紫顏默不做聲,長生回想錦瑟的話,疑慮重重。

「那位姑娘好生奇怪。放著絕色容貌不要,偏要打回原形。少爺,她先前的樣子真比如今的好?為什麼戀戀不忘?」

「你聽過一首禪詩么?」紫顏曼聲吟哦,「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雲。歸來偶捻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長生等著紫顏的下文,他卻闔上眼不再搭腔。

這就沒了?

長生試著放入自身心境,細細回想他所說的詩意,莫非錦瑟昔日孜孜以求的,到頭來竟不是她想要的?難道最終回首往事,發現苦苦尋求的,早已在身邊?

可是,那又會是什麼?

搖晃的車廂振蕩著長生的思緒。每個意念像勾人的火舌,妖媚地吞吐。他的目光停留在紫顏身上,堂皇的射目繡衣,襯得少爺好似一個富貴閑人。長生心中一動,再度好奇少爺的身世來歷。

紫府數之不盡的財力是不消說了,若每趟少爺都收到數十金甚至成百上千的酬金,想不奢靡浪費也難。可富貴人家如果沒有權勢,照樣會輕易落得家破人亡——少爺卻沒有這樣的顧慮,無論衣食住行,處處可見逾制越軌的跡象。

少爺究竟是誰?在這亂世生存,絲毫不擔憂身家性命,悠閑適意地過著舒服日子。

長生腦中風起雲滅,尚未理出頭緒,紫府便到了。長廊上繁燈如星羅棋布,蜿蜒成一條長龍。

他的手被紫顏牽了,緩緩走進府中。每回以旁觀者的眼打量,這留雲借月、藏山聚水的居住好似一處仙家府邸,長生總怕行差踏錯,有一日自此處被趕了出去。好在紫顏對他從來和顏悅色,從無一句重言相加。

想到這裡,長生感激地望了望少爺。朦朧暮色中紫顏撇過頭,洞悉他的心事似地嘆道:「你累了,沒事不要胡思亂想,過多雜慮無益身體。」

「是。」長生應了,又問,「明日為錦瑟姑娘易容,可要我去蘼香鋪選一味好香?」

紫顏沉吟了半晌,眉間有一縷憂思,像是要交代什麼,想了想搖搖頭,笑道:「你倒乖巧了。可惜這回沒好故事賣給姽嫿,她要刁難起來,你卻抵擋不住。」

姽嫿,這是那少女老闆的名字?忒詭異了。長生心裡一咯噔,道:「拿錢給她便是,管得了這許多。」

紫顏搖頭,苦惱道:「怕是不成呢。」踱了幾步,說,「你去找螢火,叫他想個法子打發姽嫿。我一想故事就頭疼。」

長生最不願和螢火打交道,但蘼香鋪的香不經用,燒一兩回就使盡了。少爺從不用藥麻醉客人,一支好聞的香能令人昏昏欲睡,大概是最好的方法。

不得不去求螢火。雖然那人死板的臉上從無笑容,好歹是紫府的人,長生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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